正月的最后几日,天气忽晴忽阴。
潇湘馆里的竹子被连日的微雪浸润,翠色愈发深沉,可馆内却是一片沉寂。
自那日与宝玉不欢而散,已是整整三日。
黛玉晨起倚在窗前,看着外头灰蒙蒙的天色。
紫鹃端药进来时,见她又是这副怔忡模样,心中暗暗叹息。
“姑娘,该喝药了。”紫鹃轻声唤道。
黛玉回过神,接过药碗慢慢饮尽。
药很苦,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已习惯了这种滋味。
放下药碗,她望向窗外听雨轩的方向,那里今日静悄悄的,没有琴声传来。
“他……”黛玉开口,却又止住。
紫鹃知道她想问什么,柔声道:“曾举人这几日都在闭门读书,说是春闱在即,要专心备考。
昨儿麝月姐姐送了点心来,说曾举人特意嘱咐,让姑娘按时服药,莫要劳神。”
黛玉轻轻“嗯”了一声,心中却莫名有些空落。
那日从听雨轩回来,她确实轻松了许多。
曾秦那些话,像一道光,照进了她心里某个阴暗的角落。
可这光刚亮起来,就被宝玉那一通闹腾给搅乱了。
她想起宝玉那日质问的眼神,想起他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心口又隐隐作痛。
他凭什么那样说她?
又凭什么管她?
可……可他毕竟是宝玉。
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宝玉。
黛玉闭上眼,睫毛轻轻颤动。
心里像有两股力量在拉扯,一股是委屈与愤怒,一股是这些年积累的情分与不舍。
“姑娘若是闷,不如出去走走?”
紫鹃试探着问,“园子里的梅花虽谢了,但栊翠庵那边的几株绿萼梅正开着,妙玉师父前儿还让人捎了话,请姑娘得空去品茶呢。”
黛玉摇摇头:“不想去。”
她哪儿都不想去。
这府里处处都让她觉得憋闷,连呼吸都不畅快。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琴声。
是从听雨轩方向传来的。
这次不是《高山流水》,也不是《梅花三弄》,而是一曲《阳关三叠》。
琴音清越中带着几分惆怅,如泣如诉,在寂寥的晨间格外清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黛玉的手指停在了帕子上。
她听过很多次《阳关三叠》,可从未听过这样……这样能直抵人心的弹法。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带着离别的哀愁,也带着对重逢的期盼。
她忽然想起曾秦那日说的话:“琴为心声。”
此刻这琴声里的心声,她听懂了。
是一种……懂得寂寞的人,才会有的心声。
“紫鹃,”黛玉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备礼,我要去听雨轩。”
紫鹃一愣:“姑娘?”
“去道谢。”
黛玉站起身,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苍白的脸,“前日匆忙,礼数不周。今日……今日再去一趟。”
她说得平静,可手指却微微发颤。
紫鹃看在眼里,心中明了,却不说破,只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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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轩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
曾秦坐在琴案前,十指在琴弦上翻飞。
琴声在室内流淌,如溪水潺潺,如清风拂过竹林。
他闭着眼,仿佛沉浸在琴音里,可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院外的动静。
他知道黛玉会来。
那日她离开时回头的那一眼,他已经读懂了。
那是一个内心寂寞、渴望被懂得的人,在黑暗中看见光时的眼神。
这样的人,一旦尝过了被理解的滋味,就很难再回到孤独里去。
果然,琴声未歇,外头就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很缓,带着几分犹豫。
曾秦唇角微扬,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带出最后一个泛音。
余韵袅袅中,他睁开眼,看向门口。
“曾举人在么?”是紫鹃的声音。
“请进。”曾秦起身,整了整衣襟。
门帘掀开,黛玉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身淡青色绣折枝玉兰的锦袄,外罩月白色比甲,领口袖边镶着银鼠风毛。
头发梳成简单的垂鬟髻,簪一支羊脂白玉梅花簪,耳上一对米珠耳珰。
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病容,却仍显得清瘦单薄。
手里捧着个锦盒,是前日那套文房的配套——一方松烟墨,一刀澄心堂纸。
“林姑娘来了。”曾秦含笑拱手,“快请坐。”
黛玉福了一礼,将锦盒放在书案上:“前日匆忙,礼数不周。今日特来补上。”
“姑娘太客气了。”曾秦示意她坐下,“不过是举手之劳,何须如此。”
两人在临窗的玫瑰椅上相对而坐。
茜雪奉上茶点,今日的茶是洞庭碧螺春,点心添了几样新的:核桃酥、芝麻糖、桂花糕,还有一样用梅花汁子做的水晶冻,晶莹剔透,里头嵌着细碎的花瓣。
“方才在潇湘馆,听见举人弹《阳关三叠》。”黛玉端起茶盏,轻声开口,“弹得……极好。”
“让姑娘见笑了。”曾秦温声道,“不过是心中有些感触,借琴抒怀罢了。”
黛玉抬眼看他:“举人心中……也有离别之愁么?”
这话问得唐突,问完她自己都怔了怔,脸颊微红。
曾秦却不在意,只淡淡一笑:“人生在世,谁无离别?父母早逝是离别,故园远去是离别,知音难觅也是离别。有些离别在眼前,有些离别……在心里。”
他说这话时,目光温和地落在黛玉脸上,仿佛在说:我懂你的离别之愁。
黛玉的心猛地一跳,慌忙低下头,小口啜茶。
茶香清雅,入口甘醇,可她的心思全不在茶上。
书房里静了片刻,只有炭火噼啪的轻响。
窗外天色更阴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像是要落雪。
院中那几竿翠竹在风里轻轻摇曳,竹叶沙沙,像谁在低声絮语。
“姑娘这几日……可好些了?”曾秦忽然问。
黛玉一怔,抬眼看他。
“我是说,”曾秦补充道,“心情可好些了?”
他的目光清澈坦荡,没有窥探,只有关切。
黛玉的手指紧了紧茶盏,半晌,才轻声道:“不好。”
她说得干脆,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
“宝玉……还是没来?”曾秦问。
黛玉摇摇头,眼圈忽然红了:“来不来……又有什么要紧。”
这话说得倔强,可颤抖的尾音出卖了她的真实情绪。
曾秦静静看着她,没有安慰,没有劝解,只问:“姑娘可愿听我弹一曲?”
黛玉怔了怔,点头。
曾秦起身走到琴案前,却没有立刻弹。
他取出一方素绢,细细擦拭琴弦,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发丝。
“这琴是我母亲留下的。”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她去世那年,我才七岁。这琴,是她唯一留给我的念想。”
黛玉愕然抬头。
这是她第一次听曾秦说起自己的身世。
“母亲也爱弹琴。”
曾秦的手指抚过琴身,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她常说,琴音如心音,喜怒哀乐,皆在其中。她去世前最后一曲,弹的就是《阳关三叠》。”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黛玉:“那时我不懂,为何母亲要弹这样伤感的曲子。后来才明白,她是在跟我告别。”
黛玉的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她想起母亲去世时的情景,想起父亲病重时的嘱托,想起自己孤身一人来到贾府时的惶恐……
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悲伤,在这一刻,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对不起……”她慌忙拭泪,“我……我失态了……”
“无妨。”曾秦温声道,“想哭便哭,不必忍着。”
他说得如此自然,如此宽容,仿佛流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黛玉再也忍不住,伏在案上,肩膀轻轻耸动,无声地哭泣起来。
这些年的委屈,这些年的寂寞,这些年的惶恐不安,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泪水。
曾秦没有打扰她,只静静坐着,等她哭完。
许久,黛玉才止住泪,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却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谢谢……”她哽咽道。
“该说谢谢的是我。”曾秦微笑,“能听姑娘哭一场,是我的荣幸。”
这话说得古怪,黛玉却听懂了。
他是说:谢谢你信任我,在我面前展露真实情绪。
“我……”黛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曾秦却已起身,走到书案前:“姑娘可愿看我作画?”
黛玉点头。
曾秦铺开宣纸,研墨调色。
他今日要画的不是山水,也不是人物,而是一丛竹。
不是院中那些翠竹,而是风雪中的竹。
笔尖蘸取淡墨,他手腕悬空,笔走龙蛇。
不过寥寥数笔,几竿修竹的轮廓便跃然纸上。
竹竿挺拔,竹叶纷披,在风雪中傲然挺立。
接着,他用更淡的墨染出背景——是漫天风雪,迷蒙混沌。
竹在风雪中,却不显脆弱,反而更见风骨。
最后,他在画面左上角题字:
“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
字是行楷,笔力遒劲,风骨嶙峋。
画罢搁笔,曾秦看向黛玉:“姑娘觉得如何?”
黛玉怔怔看着那幅画,心中震撼莫名。
这画里的竹,太像她了。
风雪中挺立,清高傲骨,却难免孤寂。
可那题字……“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既赞美了竹的气节,又点出了虚心的品格。
“这画……”黛玉声音微颤,“是送给我的?”
“若姑娘不嫌弃。”曾秦含笑。
黛玉摇头,眼中又泛起泪光:“不……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她看着那幅画,看着那风雪中的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孤单了。
这世上,终究有人懂她。
懂她的傲骨,也懂她的脆弱。
懂她的才华,也懂她的寂寞。
“谢谢……”她再次说,这一次,声音里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曾秦也笑了:“姑娘今日笑了,这画便值了。”
窗外,雪终于落了下来。
细密的雪花纷纷扬扬,将庭院渐渐染白。
听雨轩里却暖意融融,茶香袅袅,画意盎然。
黛玉坐在窗前,看着那幅风雪竹石图,心中一片宁静。
那些与宝玉的争吵,那些委屈与愤怒,仿佛都被这雪、这画、这茶香,轻轻抚平了。
她忽然想起曾秦那日说的话:“珍惜当下。”
是啊,珍惜当下。
此刻雪落无声,茶温画暖,有人懂她——这便是最好的当下。
至于明日如何,且留给明日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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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在听雨轩待了一下午。
曾秦没有再弹琴,也没有再画画,只是陪她说话。
说的都是些寻常话题:园子里的花草,年节时的趣事,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他说得不多,却总能说到点子上。
黛玉渐渐放松下来,话也多了,偶尔说到兴处,眼中光彩熠熠,颊边甚至泛起淡淡的红晕。
紫鹃在一旁看着,心中既欢喜又担忧。
欢喜的是姑娘今日气色真好,话也多,像是变了个人。
担忧的是……这变化,究竟是好是坏?
申时末,雪停了。
黛玉起身告辞。
曾秦送她到院门口,将一把青绸伞递给她:“路上积雪,仔细滑。”
黛玉接过伞,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又是一颤。
“今日……多谢举人。”她轻声道。
“姑娘客气。”曾秦拱手,“若得空,常来坐坐。”
黛玉点头,撑着伞,与紫鹃踏雪而去。
走出很远,她忍不住回头。
曾秦还站在院门口,青衫磊落,在雪后初晴的夕照里,像一株挺拔的竹。
见她回头,他微微一笑,挥了挥手。
黛玉脸一热,慌忙转回头,脚步却轻快了许多。
心里那点阴霾,好像都被这场雪洗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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