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沪上飞往藏区需要近七个小时,阿昭那颗欢喜雀跃的心便持续了近七个小时,一下飞机傻眼了——去哪儿找人?
他没手机,也不知道顾且的联络方式,站在出机口,看着偌大的萨城彻底傻眼——去哪儿找媳妇?
这时走过来一个藏民打扮的男人,虽然穿着地方特色服装,但身形和五官一看就是南方人,过于瘦小,也过于白净了。
那人走到阿昭面前,先是打量了几眼,随后掏出照片比了比,最后才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问道:“顾昭?”
阿昭不设防地点点头,以为是顾且派人来接他,警惕性几乎为零:“且且……哦不,有人叫你接我?”
小个子嘴角一翘,笑得很假:“对,跟我走吧。”
阿昭跟着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呼吸不上来,头痛异常,视线模糊,胃里一阵翻涌,想吐吐不出来。他在监狱里查过资料,自己的症状明显是高原反应,可能还是比较严重的一种。
他想叫前面的小个子等他缓缓,一伸手却更晕,恰巧这时身后的女孩子晕倒了,不知怎的,他也支撑不住倒了下来,跟女孩子不过几米远。
再醒来时已经身处医院,高原反应的难受劲儿依然还在,只不过脸上的氧气罩让他舒服一些。
病房里人很多,大都是外地的游客,睡在隔壁病床的女孩正是和他同一班飞机。
女孩男友见他醒了,帮忙按下床头呼叫铃,凑到跟前说道:“我给我对象叫救护车,顺便给你也叫了一辆,车费、住院费一共3300,你记得转给我。”
阿昭点点头,没有力气说话。
很快医生来了,一通检查过后说是没什么大碍,留在医院吸几天氧可以缓解症状,如果两周后依然如此,只能离开高海拔地区。
在病房出现骚动之前,阿昭没想过高原反应会死人。
对面病床的男人跟他差不多年龄,昨天还和家人说出院后立刻回家,这辈子再也不来了,今早却因为并发症没了气息。
逝者的妻子强忍悲伤,因为医生说情绪起伏太大会加重高原反应,这位妻子虽然没有严重到住院,但多多少少也有症状。
病友们私下讨论,好像是夫妻俩辛苦半辈子供儿子读书,今年儿子考上大学了,两人第一次出门旅游,没想到男人洗澡时突然晕倒,就这样活生生地来,一抔灰地走了。
阿昭办理出院时恰好遇到女人来开死亡证明,他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有点心酸,还有点羡慕。
心酸世事无常,羡慕男人死前有妻子相伴。
住院这两个星期,他在清醒时总会盯着病房门,希望下一个进来就是顾且,或者那天接机的人也可以,至少不要失去她的消息,可惜没有,顾且没来,那个白净小个子也没有出现,病房人来人往异常嘈杂,却没有一道身影走向自己。
高原反应已经缓解很多,不过医生还是建议他随身携带氧气瓶,小小一支,像是杀虫剂上面加装了呼吸面罩。他买了两支,担心万一顾且也难受,起码可以应急。
刚出医院门口,一眼看到小个子蹲在马路对面抽烟,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人家那么瘦小都能在这里抽烟,自己看着挺高挺壮,居然一下飞机就晕了,到现在都不敢急促呼吸。不过心里还是很高兴,因为看见他代表着马上就要见到顾且了。
阿昭加快脚步走过去,咧嘴一笑:“兄弟,我出院了,我们走吧。”
小个子挑挑眉,先是紧张地左右看了看,随后把烟一丢,仰头问他:“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儿吗?”
“不知道,”阿昭真的一点都没有怀疑过这个人,因为他觉得顾且在国内不宜露面,找个人来接他是很正常的事,他说:“该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提前跟你说声谢谢,这是一点心意,辛苦你带路了。”说着从口袋掏出一沓钱递过去,刚从医院Atm机取的,不多,五千块。
小个子完全愣了,看着眼前的粉红钞票不可置信,自己明明是来杀人的,可这个即将被杀的憨批居然给他钱?
人见人爱的钱成了烫手山芋,拿不是,不拿也不是,最终,还是接过来装进口袋,没多说什么。
小个子帮阿昭把行李箱装进面包车,一路沉默寡言,脸色很难看。
车子路过布达宫的时候,小个子猛然踩停,眼睛心虚地看着窗外,声音却朝着阿昭:“你进去拜拜吧,进藏旅游都是奔着这儿来的,别让旅途留遗憾。”
阿昭摆摆手:“不了,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小个子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坐正身体,刚要踩下油门,一个僧人突然站在车前,双手合十,慈眉善目。
小个子眉心微蹙,摇下车窗叫僧人让开,没想到僧人径直朝他走来,隔着车门劝诫:“时候未到,施主耐心等候。”
“你说什么?”小个子一头雾水。
僧人没有回答,绕过车头走到阿昭这边,正想敲窗,阿昭已经恭恭敬敬下车行礼。
“大师,您是要指点我什么吗?”信封鬼神之人更信神佛,阿昭本就对这些心存敬畏,自然对僧人十分尊敬。
僧人看着他叹口气,做出“请”的手势:“回家。”
“回家?”阿昭不明白,他从没有来过藏区,更不用说踏足布达宫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是回家?
僧人又说:“里面自有答案。”
听到这句话,阿昭心底产生一种急切的渴望,渴望跟着僧人进去,渴望跪在佛前忏悔,可是具体忏悔什么,他不知道。
小个子下车追了两步,僧人猛然回头看他,依旧是那句话——“时候未到,施主耐心等候。”
阿昭也在一旁帮腔:“兄弟,你在这儿等等我,我很快出来。”
小个子瞥了一眼面包车的后备箱,想着目标的行李在这儿,应该跑不了,遂点点头同意了。
布达宫的底蕴是照片展现不出来的,饶是阿昭在狱中查过不少资料,依然被这宏伟肃穆的建筑深深吸引,仿佛自己曾经来过这里,或者说被这里的信徒感染,将这座建筑奉为朝圣之地。
僧人没有带他进入游客众多的正门,而是从侧面一条长廊缓慢走去,很慢很慢,慢到他都觉得时间按下几倍的慢放键,但心里又不觉得奇怪、不觉得着急。
走了很久,僧人将他领到一扇门前,双手合十,慧眼低垂:“进去吧,你会找到答案。”
这是一间禅房,很清静,站在里面听不到任何声音。正常情况下,陌生的、过于安静的环境会让人恐慌,可阿昭反而感到轻松,明明这些天在医院睡得很多,此刻却困倦来袭,很想睡一觉。
僧人点燃桌上的藏香,拿出一个蒲团要他跪在佛像前,随后开始念经。
阿昭听话照办,一点也不觉得违和,慢慢的,在香气与佛经的环绕下,他只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大脑越来越空,明明闭着眼,却像是看到什么似的,越来越清晰。
他看到自己穿着僧服,与一个藏族女孩抱在一起,女孩是顾且的脸,眼神是深爱的眼神。
他看到女孩欺身而上,在神圣的佛前做出艳情之事,他无奈承受,闭上双眼默念经文,再睁开,女孩痛苦迷茫的眼神全是失望,不,更像是绝望。
他看到女孩悲伤的、绝望地站起来,毫不犹豫撞死在唐卡佛像上,鲜红的血迹渗进画布,佛也染了血。
他看到自己将女孩埋在雪山之下,没有棺木,没有草席,只有那副染了血的佛像盖住面庞,混杂着白雪与黑土,长眠地下。
场景跳转,女孩的家人找到尸体,肉身已成白骨,佛像却鲜艳如初。那是普通人家不可供奉的佛像,那是直指布达宫僧人的佛像,而众多僧人中,只有他嫌疑最大。
女孩仰慕他,他亦佛心不稳,在这“情欲”中渐渐失守,犯下滔天大错。
师傅说,女孩乱他佛心,来世必定多灾多难,不得善终;而他破戒乱规,今生无缘佛门,但可求轮回,下一世偿还孽债。
驱出佛门后,他跪在女孩家门前认罪忏悔,一场风雪肆虐,他以虔诚跪拜的姿势死于大雪之中,无人收尸,无人原谅。
佛号响起,意识渐渐回笼,睁开眼,房间内空无一人,藏香早已燃尽,自己也早已泪流满面。
那是前世吗?
前世他便欠了她的情、破了她的身子吗?
前世他将她孤零零地埋在雪山之下吗?
抬头看向面前的佛像,庄严肃穆的脸上似乎真有一片干涸的血迹,可能时间太久,那血迹变成极浅极浅的褐色印记,仿佛与纸张融为一体。
心,很乱,却又好像很平静,有种想要就这样长跪不起的冲动,不知是为了佛,还是为了她。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刚刚那位领他进来的僧人嗓音淡淡:“离开吧。”
阿昭缓缓起身:“大师,前世债今生还,对吗?”
僧人点头:“因果自有定数。”
阿昭好像懂了:“前世她因我而死,今生我为她悲苦,之后呢?我们还有之后吗?”
僧人不再说话,垂下双眸请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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