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生盘膝坐在榻榻米上，蜘蛛切横置在两膝之间。这间屋子是橘政宗特意挑选的日式风格，他说只有在这种环境里才能安心冥想。
源稚生就安静地坐在对开的木门后面，他这两天寸步不离地盯着这个自己以前最尊敬的老爹，而橘政宗的表现也完全正常，他竟然真的一直在冥想，就盘膝坐在那扇木门后面，两天都没有出门。
但源稚生内心隐隐有了不安的感觉，橘政宗不回日本也不出门，他对源稚生说自己要冥想理清头绪再决定要不要和华夏陈家要回上杉家的家主，但源稚生并不这么认为。
当他对橘政宗说出自己并没有把绘梨衣带回来时橘政宗的表情太冷静了，他只是轻声应和，然后就进入了冥想的状态。
这完全不符合逻辑，橘政宗甚至没有问自己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带绘梨衣回来，为什么源稚生要寸步不离地盯着自己。
但源稚生也没有别的办法，既然橘政宗要闷在屋里他就跟着闷在屋外，“皇”的身体优势让他随时监听着门另一边老人那沉重的呼吸和泵动的心跳，他确信橘政宗不可能有偷偷溜出去的时机。
但是……即使这样，他就不会是赫尔佐格了吗？
可他是赫尔佐格又会如何？那些陪着自己登上蛇岐八家高位的往事都褪色成虚假的谎言了吗？
他小时候和弟弟源稚女生活在神户山中的镇子，养父是个纯粹的山民，他并不喜欢源稚生和源稚女，总在喝醉了酒之后抱怨给的抚养费不够。
源稚生早慧，从醉话中猜到自己的生父或者生母还活着。
兄弟俩被托付给这户山民，每年还要支付一笔抚养费。所以源稚生会注意家中的客人，尤其是山外来的。
他想这些人中可能就有他的生父生母，来探望他和源稚女。但酒鬼养父结交的人也都是些酒鬼，没有一个让源稚生觉得是自己父母的。
源稚生对这些酗酒成性的人没有好感。
唯一让他特别关注的是经常进山过周末的中年男人，他自称橘政宗，喜欢山里的空气，所以来这里练瑜伽。
他总穿着白色的麻布衣衫，衣衫上有太阳烤过的味道。
他对镇子上的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橘政宗教源稚生和源稚女练瑜伽和剑术，给他们讲山外的故事。
源稚生一度认为橘政宗就是自己的生父，于是在一个傍晚一同看夕阳时他试探着问橘政宗是否认识他的亲身父母。
橘政宗当即否认了，并不留有余地。
后来源稚生听镇子上的人议论说橘政宗是个黑道分子，身上有纹身，而且是那种黑道中辛辛苦苦的小人物。
源稚生对于黑道中人很排斥，于是再也不跟随橘政宗练习瑜伽。
橘政宗倒也不介意，依旧是周末来探望酒鬼养父，有时候会给源稚生和源稚女带一些小礼物。
源稚女很喜欢这些小礼物，而源稚生却总在说完谢谢之后把这个黑道分子送的礼物扔进垃圾堆。
有一次橘政宗从山外来，带了一个蛋糕和一些蜡烛，那天晚上酒鬼养父高兴地举办家宴邀请橘政宗，在家宴中橘政宗忽然拿出蛋糕插上蜡烛点燃，端到源稚生兄弟的面前说，今天是你们的生日，生日快乐。
在此之前源稚生从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也没有吃过自己的生日蛋糕。
在这份惊喜面前源稚生很警觉，他担心这个黑道分子真是他的生父……源稚生不想要这种生父。
“稚生，政宗先生说他想收养你和稚女，带你们去大城市里生活，你们觉得怎么样？大城市里可是有很多漂亮的女孩还有游戏厅和冰淇淋店的哦。”养父用很有诱惑力的声音说。
“跟着新的养父当个担惊受怕的黑道中人么？”源稚生冷冷地回答。
“你这话粗鲁得像个乡下人！”养父愤怒地说，“你要知道一直以来都是政宗先生给你们支付的抚养费，没有了政宗先生的抚养费支持，你们两个小家伙还想在这个镇子上过少爷一样的生活？”
“那就是跟着生父去当一个担惊受怕的黑道中人咯？”源稚生还是冷冷地说。
橘政宗制止了养父的怒喝，略带歉意地来到源稚生面前，“稚生少爷，您误会了，我这样一个平凡的人怎么会是您的生父呢？您的生父是个地位高贵的人，但我确实不认识他。我只是个侍奉两位的下人，这些年一直麻烦这个家庭照顾你们，因为我还没有能力接你们去东京，而且那里有您家族的敌人，如果让他们知道您和稚女的行踪就糟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攒钱，算起来足够带您和稚女去国外生活了，可以避开您家族的敌人。其实也不是要去什么大城市，跟这个山里小镇差不多，很安静，适合练练瑜伽和剑术什么的。如果您没有兴趣……真的不愿意就算了。”
现在他忽然想起这桩往事，觉得有件事很奇怪，就是那块生日蛋糕。后来橘政宗再也没有提起生日的事，即使在源稚生觉醒而成为“皇”之后他也没有再过过生日。
那个生日蛋糕是他一生中唯一的生日蛋糕。
源稚生回过神来，发觉门后老人有规律的平稳呼吸乱了，于是他直起身准备迎接橘政宗开门。
直到现在他心里都藏着那么一点点的侥幸，他希望老爹不是那个阴谋家，不是那个杀人如麻的纳粹疯子，不是那个妄想侵占王座的赫尔佐格，他只是一个有些天分和脑子的混血种，辅佐着自己成为“皇”以后默默待在幕后出谋划策。
橘政宗有时候真的很像一个父亲。
“稚生，进来吧。”
橘政宗低沉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源稚生拉开木门，看到门后白发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身穿素白色的条纹和服，面目平静，他手里平放着一把漆黑刀鞘的长刀，没有任何装饰，像是一把玩具，但是源稚生能感觉到它藏在黑色下激越的嗜杀之声。
源稚生有点意外，他在推开门之前以为橘政宗要坦白身份了，他会换上挺拔熨帖的旧时军装，肩扛少校军衔，脚蹬高筒皮靴。
橘政宗如果真的是赫尔佐格这样的阴谋家，他就该展示自己军服臂膀上由剑、盾和红五角星组成的“kГБ”徽章。这三个俄文字母代表一个曾经威震世界的暴力机构，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它更为人所知的名字是“克格勃”。
绘梨衣早就告诉过源稚生，橘政宗在身份遭到怀疑时曾使用邦达列夫的名字伪装自己。这个狡猾如狐的老人面对源稚生的逼问肯定会拿出这层半真半假的面纱掩人耳目。但是面前的橘政宗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他放弃了抵抗，他问心无愧。
“老爹没什么爱好，锻刀也没什么成就，这是我还未完成的刀，我给它取名为‘神切’。”橘政宗缓缓把刀举起来，举到头顶，举到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源稚生面前，表情恭敬而虔诚，“这把刀该送给你了，我的路已经到了尽头。”
这一瞬间源稚生想了很多，但是他脸上第一时间浮现了一抹冷笑：“你准备承认了？”
“……承认什么？”橘政宗还是举着那把刀。
“你就是猛鬼众的‘王将’，也是赫尔佐格博士。”源稚生抓住那把刀鞘漆黑的“神切”，“你给我这把刀想做什么？让我做你的介错人吗？”
在日本广泛流传的自杀方法“切腹”中，被找来作为切腹者助手，在其最痛苦一刻替其斩首的人，被称为“介错人”。
“是吗？”橘政宗抬起头，他布满皱纹的脸让源稚生吃了一惊，不过是两天的时间，自己这个曾朝夕相处的老人竟然像是苍老了十多岁，“我是赫尔佐格吗？”
这一刻源稚生真的心软了，他想着那些可能确实不是真实的，把自己一手养大的老爹怎么可能是野心家呢？他虽然也有心狠手辣的一面，但是他真的会让自己和源稚女互相残杀，献祭绘梨衣获得白王的权柄吗？
或许绘梨衣的重生只是一个骗局呢？那个姑娘这么傻，她很容易就被人骗啦。
面前的老人脸上的表情那么迷茫，还带着深深的无助，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没有任何底线可言的大野心家呢？
“老爹……你是不是被人利用了，或者被人胁迫了，都可以告诉我。”源稚生抓着“神切”缓缓开口，“路明非很强。而且可以信任，我们找他帮忙。”
源稚生能想到的唯一破局之法就是去找路明非。如果橘政宗真的是赫尔佐格的棋子，那么或许只有路明非才能挽救这一切了。
橘政宗布满皱纹的脸微微扭曲，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他一把抓住了源稚生的双手，眼神惊恐地低声开口：“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杀了我，我不能活下去！”
源稚生愣住了，下一刻橘政宗的表情忽然重归平静，他缓缓松开了源稚生的手，盘膝坐回去，微微叹息。
“稚生，坐下。”老人拍打着自己的后脖颈，面带微笑，“你还有什么想问老爹的，说吧。”
源稚生压下内心的不安默默坐在老人对面，一时间两人对坐无言。窗外的太阳偏西了，淡黄的阳光洒进来，让源稚生记起来他第一次询问橘政宗是不是自己生父的那个过午。
“你到底是谁。”
“啊……”橘政宗脸上又露出了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你想知道真相？”
“……是。”
“我的前半生，是一个罪人的一生啊。”橘政宗低声说，“我的真名是邦达列夫，克格勃的情报员……橘家的篡位者。”
源稚生沉默了，他终于感觉到了橘政宗前后的矛盾……刚才抓着自己惊恐失措地让自己杀死他的橘政宗，和现在说出自己是邦达列夫的橘政宗，绝不是同一个人。
“老爹，你终于说出自己的这层身份了。”源稚生的声音带着淡淡的颤音，“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你在莫斯科的孤儿院长大，父母是烈士。”
橘政宗的目光闪烁起来，侧开了自己的头：“啊……原来你都知道啊，没错，我在21岁加入了克格勃，是最年轻也最优秀的情报员。”
源稚生长出一口气，他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当橘政宗说出自己是邦达列夫时，源稚生就确认了……面前的橘政宗就是赫尔佐格，或者是赫尔佐格的替身，像日本战国的大名常豢养的影武者。
对于提前被绘梨衣透露了剧本的人来说，想到这些并不算困难。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接触到一份名为δ的机密档案，那是克格勃对北极圈内某个港口的调查报告。”橘政宗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他的目光开始恐慌，因为他发现自己每说一句话，源稚生的眼神都会变得冰冷一分。
“档案中有一份名单，名单上只有一串编号，这串编号代表一群孩子。20世纪60年代，这群孩子被送进莫斯科的孤儿院，然后进入社会。这是个实验，目的是观察那些孩子的社会性。”橘政宗顿了顿，“我就在那座孤儿院长大。”
源稚生轻轻握住“神切”的刀柄，他手背上的青筋微微扭动，像是某种吐信的蛇，带着隐忍极深的愤怒。
“我开始追查孤儿的源头，最终我找到了北极圈内的无名港。δ其实是一项研究，伴随着研究，无数的试管婴儿被培育出来。我是第一批产品，也是试管婴儿……龙族血统的混血种。”
源稚生的食指敲打着“神切”漆黑的柄，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下去。”
“那座无名港藏着从苏联各地发现的混血种。研究负责人就是赫尔佐格博士，他从混血种身上提取所谓‘完美基因’，再利用完美基因制造全新的人类。”
“经过长久的调查，我发现所谓的δ计划是从纳粹那里继承来的科研项目……第三帝国最重视基因技术，因为他们要证明雅利安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种。”橘政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源稚生手中长刀的颤鸣。
“当时的纳粹德国和日本是合作关系，所以蛇岐八家就提供给了赫尔佐格博士上一代‘皇’的血脉……”橘政宗的语气变得急促，“而你和源稚女就是那场实验的产物……”
“老爹，你的呼吸乱了。”源稚生轻声开口，“你在害怕什么？”
橘政宗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良久才缓缓继续开口：“你知道多少了？”
“你刚才说的话基本都是对的，只不过你不是邦达列夫，你就是纳粹的余孽，黑天鹅港的负责人。”源稚生轻声开口，手中的神切吐出一寸刺目的寒芒。
听到“黑天鹅港”四个字，橘政宗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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