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宾客大多都到齐了,但也有几个座位空荡荡的,大概是不会来了。宴席如期开始。
墨非拿着酒挨个敬来宾们,说着一些感谢的话。对于每个人,墨非都特别强调了一句,“希望足下今后多多关照墨家”。
宾客中,有人满脸笑容,大声应承;有人冷若冰霜,只是喝酒。但不管怎样,墨非始终保持着笑容。
过了一会,大家吃吃喝喝都差不多了。果然,一些墨家子弟走上来,给每个宾客都发了布囊。师尊料事如神啊。
当我准备偷偷把骨头放进去的时候,却发现,布囊里好像有个东西。这时,耳边突然传来墨非响亮的声音。
“诸君,墨非十分感谢大家今天能来。可能大家有点奇怪,我为什么要在今天请大家过来聚在一起?”
墨非走到大厅中间,向四方宾客长揖后,接着说道:“今天不是什么节庆日。但对墨非个人而言,却是极其重大的日子。
二十年前的今天,第十一代墨家巨子缠子将墨家巨子之位传给我。在弥留之际,缠子前辈叮嘱我,莫忘了墨家的宗旨,并把一个刻有兼爱非攻的龙王玉放在墨非手上。
今天,墨非效仿前辈,赠与诸君一颗龙王玉,以表墨家宗旨始终如一,不曾忘却。”
我一听,赶紧打开布囊,只见里面装的正是一块龙王玉,上面刻着“兼爱非攻”四个字。大厅中,墨非的声音稍微停顿,又响起来。
“墨非十年磨剑,勤勤恳恳,不敢有一丝懈怠。奈何在下才识浅薄,经营二十年,墨家不进反退。所谋之事十有九不成。
今日,在诸君见证下,墨家第十二代巨子墨非将巨子之位,传于苏离。”
墨非话音一落,场上一片哗然。我和师尊也是面面相觑,大感意外。原来,今天是墨非让贤的日子。
场上墨家普通弟子虽然也是一脸震惊,但观看墨家管理层的核心人物却是神色不变。看来,墨非今日让位之事,其内部核心早已集议和敲定。
这时,我看到墨十九整衣敛容,缓缓走向墨非面前,行交接之礼,双手收下墨家令牌。我和墨十九相交多年,现在才知道墨十九真名叫苏离,现在已成了墨家第十三代巨子。
交接仪式毕后,墨非在苏离耳边低语几句。苏离便向众人致礼,走回原处。
墨非接着大声说道:“昔日秦军入齐时,墨非本也想血洒疆场。但墨非所见之兵,心神不定;所观之民,惊慌失措。人人似有畏战之心。
墨非不忍生灵涂炭,白骨露野,便力劝大王降敌。谁知,后来大王,他……”
讲到这里,墨非忍不住嘴唇微颤,泣不成声。可是,宾客中却有人发出几声冷笑,彷佛在嘲笑墨非惺惺作态。
墨非咳嗽一声,并不理会,接着说道:“齐地分设两郡后,墨非不才又当了齐郡的郡守。从此,坊间议论纷纷,说墨非卖主求荣。
借此,墨非再次澄清,劝降之事只是不忍齐地兵民白白送死,以肉喂虎,绝无他念。今日,墨非以死明志!”
话音一落,墨非决然拔剑自刎。
“啊!墨非!”师尊第一反应过来,向大厅中跃去,想要阻止墨非自杀,但一切都已来不及。
看着墨非浑身是血,倒在地上,我脑中一片空白,泪水模糊了视线。耳边传来哭泣声、尖叫声、呼喊声、脚步声,还有杯、碗破碎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缓缓走到墨非的尸体面前。只见他脸上还挂着一些浅浅的微笑,彷佛一切都已经解脱了。
那一天,我搀扶着痛不欲生的师尊,缓缓而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
回来后,师尊饭菜不吃,酒水不沾,就一直在床上痛哭。老实说,我从未见过师尊掉眼泪。这一次,他怕是要把这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吧。
我一直陪着师尊,在屋里一个人喝闷酒。到了晚上,窗外突然下起小雨。我望着窗外,脑海里一幕幕,全是和墨非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第二天上午,师尊开始说起胡话来,嘟嘟囔囔的,好像在骂娘。我一句也听不清,但常常听到他喊墨非的名字。
我一摸师尊的额头,一向没生病的他发起了高烧。我想出去找郎中,又不放心他一人在屋里。正在为难的时候,婆娘带着雷打不动来了。
昨晚,我彻夜不归,姜小白有点担心我,便找到师尊这里。我让婆娘和雷打不动赶紧去找郎中过来给师尊看看。
吃过一点稀饭和郎中开的药后,师尊总算是退烧了。
以他那么茂盛的生命力,乱吃那么多丹药都吃不死,一场感冒应该没有什么大碍才对。但师尊醒来后,眼神呆滞,脸色枯黄,常常望着外面,一言不发。
我突然才发现,师尊一向乌黑的头发,不知何时长出几茎白发。
人常说,忧伤过度会白了头,看来是真的。
大概又过了几天,我走出屋外,望着天上的白云。天空上的白云变化莫测,时而像是凶狠的狗熊,时而像是腼腆微笑的女孩,时而像是奔驰的骏马。
我痴痴地看了很久,那些白云无论如何变幻,终归是被飘散到远处,离开我的视野。天空中只剩一片蔚蓝。
突然间,我释然了,不再为往事悲伤。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
我们每个人就像那天上的白云,变化万千,其姿态不管是雄伟壮观,还是平平无奇,终究会云散烟消。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墨非心怀天下,一生拼搏,逆流而上,以死明志,可谓壮哉。
我和师尊胸无大志,随风飘零,那也无妨。
可是很长时间里,师尊始终无法从悲伤中走出来,一直没有出去外面,连墨非的葬礼也没有参加。其举止更加怪异,时而大喊大叫,时而横眉怒视。
姜小白看了,有些害怕,偷偷和我说道:“师傅会不会是得了失心疯了吧,要不要再找个郎中看一下。”
我笑笑,说道:“郎中看不好他的病,没关系的,时间会冲走一切的。”在我心中,师尊是个非常豁达的人,不会有过不去的坎。
一个月后,师尊终于渐渐恢复如常。
有一天,师尊突然和我说道:“我们离开这里,到别处去游历一番。”我猜想,师尊可能对齐郡的人和物都厌烦了吧。
“去哪呢?师傅。”
“去崂山吧,早就听说那里风景独好,一直未能成行。”
“好,那我去准备准备。对了,这段时间里我们很久没有炼丹了。炉鼎还带过去吗?”
“带啊,去了崂山,还要炼丹的。”
三天后,我们向崂山方向出发了。我、师尊、雷打不动三人各驾着一辆马车,载着姜小白和孩子们,还有必备的东西,缓缓东行。
不知不觉,时间过得真快。雷打不动现在都十七岁了,而我也已经四十六岁了,还和姜小白生了七个孩子。
虽然婆娘也不再是昔日少女,都长出小肚腩了,但看样子好像还能生。
在路上休息的时候,师尊突然问了我一句,“你觉得,墨家还能走多远?”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肃然答道:“我们出发前的三天,历下那边发生了地震,民众苦不堪言。
我听闻,苏离当天就带着众多墨家子弟,前去救助。墨非虽死,但墨家精神却永远不死。”
师尊听了,眼睛一下子红了,但泪水并没有流下来。
我们不约而同向西望去。
再见了,墨非,感谢十多年来的相知和陪伴。
我们晃晃悠悠,中间还走错路了,但还是到了崂山。在山脚下,师尊看着奇峰罗列,风景秀丽,精神大振,看似要流口水了。但下一句,师尊差点把我给整懵了。
“徒儿,我们两个把姓名改了吧。”
“师傅,这是为什么啊?”
师尊叹了一口气,说道:“新名新气象,我不想和以前的人和事再有瓜葛,换个名字重新开始我们的人生。”
“那好吧,师傅你想好名字了吗?”
“想好了,我以后就叫徐福。”
“徐福?这是个好名字,那我呢?”
“你在外人面前就叫做徐福记吧。”我不禁苦笑起来,师尊在起名方面,是越来越洒脱了。好吧,就叫徐福记吧,姓徐,名福记?
我在崂山附近雇了两个工匠,加上我们这边三个成年男子,在山上建起了我们的房子。所有房子建好的那天,我们面朝大海,喝着酒,唱着歌,沉醉于美景之中。
师尊说的没错,崂山确实是个好地方。
奇怪的是,师尊来了崂山之后,也没有开炉炼丹,我们也好久没有磕过丹药了。
从我们长期疯狂磕丹药的经验来看,那些丹药除了会让我们的身体发生异变,并没有长生不老的作用。
现在,那炉鼎放在角落里,已经结上蜘蛛网了。
长时间停止服用丹药后,师尊又慢慢发生形变,胸部变小了,耳垂变短了,但人中好像还在长。
有时候,我仔细琢磨师尊这张脸,有点不像驴,倒是有几分像马。
我们开始在崂山过上平静的生活,不是捕鱼就是种植。师尊时常会下山卖酒,还顺便给人算命和看病。他给不少人和动物治好了病。这让师尊在当地小有名气。
不得不说,这些年来,师尊为了炼丹药,也钻研过不少医书。就像他说的,“我能炼丹,自然也会炼药治病”。
有一天,我们在海边捕鱼。突然,雷打不动指着东南方向,大声喊道:“阿爹,快看,那是什么?”
我和师尊抬头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只见海面上居然凭空出现了一座小山。山上树木众多,飞鸟翱翔。而最神奇的是还有一座宫殿,隐于青山之中。
我当时脑海里快速飞转,但怎么也想不通,这海上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座山来。然而,师尊那边已经有了答案了。
“不死之国,我终于找到不死之国了!”师尊手中的鱼早已悄然逃脱,而他浑然不觉,只是不停地手舞足蹈,兴奋不已。
“这是不死之国?”
“没错!古籍中有记载,长生不老药的重要原料——甘木就在这里!”
我们三人试图走近一些,然而海水太深,只能远观而不能进入。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不死之国突然消失了,放眼望去,依旧只有那海天一色。
从那天起,师尊坚信不死之国就在那片海中,只要进入便可求得长生不老药,又开始日夜翻看各种古籍,还研究起如何造船。
花了很长时间,在工匠们的帮忙下,我们真的造出了一艘船。我、师尊、雷打不动三人开始驾船出海,一边捕鱼,一边寻找那不死之国。
几个月后的一天上午,我们终于再见到了那座海上仙山。我们拼命地向仙山驶去。可是不论如何,仙山永远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始终无法进入。
不知不觉,我们已离海岸很远。
这时,雷打不动惊恐地喊道:“阿爹,你看那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大海愤怒了。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好几个巨浪,正朝着我们的方向汹涌过来。
霎时,什么长生不老,什么飞升成神全都忘了干干净净。在本能的驱动下,我们三人开始机械地死命往回划。
但人力怎可胜天?
一波接一波的浪群,就像是一群猫见到三只老鼠一样,在后面兴奋地追赶。我们三人惊恐地哇哇乱叫,然而,没人听得懂另外两人在说些什么。海浪的噪声太大了。
一向镇定的师尊,脸都变得苍白起来。
我回头一看,最近的巨浪已经离我们不远了,足足有二十多米那么高。我的心沉了下来,耳边只听见海浪的呼啸声。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被人吊在树上,还在你屁股下面点燃了鞭炮。要多无奈就有多无奈。
突然,我被一股力量托了起来,迅速上升。这难道就是飞升吗,我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很快,在至高点,海浪把我们放了下来。
恍惚间,我只听见师尊说了一句,“叭叭啾”。他开始胡言乱语了。
然后,我们三人连同木船开始急速往下坠落。幸运的是,第二波巨浪有点急,超过前浪,把我们接住了。
这种无缝对接,让我们的木船并没有受到很大的冲击力。谢天谢地,它虽然翻了,但是还能浮在海面上。
“抓住船舷不要松手!”我在掉入大海之前,大声吼道。
接着,大海好像又生气了,开始惩罚我们几个试图进入仙山的凡人。海浪一个接着一个,打得我晕头转向,耳边只有汹涌的涛声,嘴里全是咸咸的海水。
那一刻,我在心里,把所有我听过的神灵,都祈求了一遍。神啊,救救我们吧!我只有一个愿望,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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