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妄踏着由细碎镜片构成的螺旋阶梯向下,每一步都传来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仿佛踩在无数脆弱的梦境边缘。阶梯两侧的“墙壁”也是扭曲的镜面,映照出他向下延伸的身影,被拉长、分裂、折射成千百个孤独的剪影。胎记的余痛还在,像一枚冷却中的烙印,提醒着他方才那场与心魔的惨烈搏杀。他下意识握紧了怀中那枚得自破碎心魔镜的、温润微凉的灰色碎片,仿佛握着一点来自同伴的微弱联系。
不知走了多久,阶梯似乎永无止境。就在他怀疑这又是一重无休止的循环时,前方阶梯的转角处,一面倾斜的、格外光洁的巨大镜面,映出了并非他自己的影像。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温暖明亮的场景。
镜中仿佛一个独立的、被隔离开的小世界。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似乎飘荡着淡淡的墨香与药草清苦混合的气息,那是沈清弦父亲——前翰林院编修沈墨轩书房的独特味道。书房内,窗明几净,书架林立,卷帙浩繁。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儒衫、身形清癯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镜面方向,伏案疾书,笔尖在宣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背影透着一股熟悉的、全神贯注的专注。
而在书房外的庭院里,紫藤花架下,一个素衣妇人正含笑看着一个七八岁、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蹒跚学步。妇人眉眼温婉,与沈清弦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气色红润,眼神明亮,毫无病容。小女孩咯咯笑着,扑进妇人怀里,银铃般的笑声仿佛能穿透镜面,落入赵无妄耳中。
这是……沈清弦的家?不,是沈清弦记忆深处,家变发生前,父母俱在、温馨美满的家的模样。
赵无妄心中一紧,立刻意识到这面镜子映照的是什么——是沈清弦的心魔,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内心最深的“渴望”。不同于他面对的血腥恐惧,沈清弦面对的,是温柔刀。
他试图寻找沈清弦本体的位置,但镜面只映出那个小世界,却不见她的身影。显然,她此刻正身处那个镜中世界内部,经历着她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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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世界,紫藤花架下。
沈清弦穿着一身家常的藕荷色衣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正弯腰扶住刚刚站稳、摇摇晃晃扑向她的小妹(记忆中早夭的妹妹)。小妹柔软温暖的身体靠在她怀里,带着奶香气和阳光的味道。母亲温柔的手抚过她的发顶,指尖的温度真实得令人心悸。
“清儿,累不累?陪你妹妹玩了一上午了,去歇歇吧。”母亲的声音柔和慈爱,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
“不累,娘。”沈清弦听到自己轻声回答,声音里有种她自己都陌生的松弛与依赖。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庭院,望向书房敞开的窗户。父亲的身影依旧挺拔,专注,却不再有那种因研究古画而走火入魔般的偏执与焦虑,也没有后来深陷囹圄的憔悴绝望。他只是个纯粹的、醉心学问的编修。
一切都是她曾经拥有、又猝然失去的模样。如此完美,如此……令人沉溺。
这就是心魔镜域为她准备的“礼物”。不展现恐怖,不挖掘愧疚,只是将她内心最柔软、最珍视、最渴望挽回的那份温暖与安宁,原原本本、甚至更加美好地呈现在她面前。像一池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让人不知不觉卸下所有防备,只想永远沉浸其中,忘却外界的一切风雨飘摇、诡谲阴谋。
沈清弦的异瞳,在她踏入这个世界的第一时间就告诉了她——这是幻象。阳光的色温过于均匀,空气中飘散的墨香缺少父亲惯用的那种松烟墨特有的凛冽后调,小妹的触感虽然逼真,但心跳的频率过于规律完美。甚至母亲眼角那几乎看不见的细纹,都和她记忆中真实的样子有着细微的差别。
她知道这是假的。
可是……
当她扶着小妹软软的身子,听着母亲温柔的唠叨,看着父亲安然书写的背影时,一种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眷恋与酸楚,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
是真的该多好。
如果父亲没有痴迷那幅《六道轮回图》,没有被构陷下狱,家产没有被抄没,母亲没有因此忧思成疾、早早病故,小妹没有在颠沛流离中夭折……如果她还是那个只需在闺阁中读书习字、偶尔帮父亲整理书稿、担忧一下婚事和女红的沈家大小姐,该多好。
没有天生异瞳带来的疏离与窥见人心恶念的负担,没有为救父亲四处奔走、看尽世态炎凉的艰辛,没有夜探凶宅、被迫卷入轮回梦境的惊心动魄,没有面对妖魔鬼怪、邪神诅咒时的恐惧与坚定。
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安宁的庭院,和血脉相连的家人。
“姐姐,吃糕糕!”小妹举起手里一块被捏得有点变形的桂花糕,努力踮起脚尖要喂她。糕点的甜香混合着小童身上干净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清弦下意识地张开嘴,咬了一小口。甜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带着记忆深处最熟悉的味道。眼眶忽然就湿了。
异瞳看到的“虚假”信号,与感官、情感接收到的“真实”暖意,在她脑海里激烈交战。理智告诉她必须清醒,必须打破这温柔的囚笼;可情感却像藤蔓般缠绕着她,恳求她再留一会儿,哪怕多一刻钟,多一炷香的时间。
她想起现实。父亲还在狱中,冤情未雪。古画的诅咒正侵蚀京城,下一个血色名字已经浮现。赵无妄他们……还在镜域的其他地方,生死未卜。那个总是玩世不恭笑着、却独自背负着沉重过去的男人,那个会在她恐惧时挡在她身前、醉酒后露出脆弱一面的男人,需要她的异瞳,需要她的并肩。
还有厉千澜的坚持,月无心的亦正亦邪,萧墨的沉默守护,苏云裳的纯真勇敢……他们是一个团队,虽然磕磕绊绊,却共同面对着超越个人的巨大威胁。
如果她沉溺于此,他们怎么办?那些可能因古画诅咒而死的无辜百姓怎么办?父亲蒙受的不白之冤怎么办?
可是……这里太温暖了。温暖得让她几乎想抛下所有责任,只做个逃避的懦夫。
她缓缓闭上眼,异瞳的光芒被遮盖。泪水沿着脸颊滑落,滴在小妹仰起的、天真无邪的脸蛋上。
“姐姐不哭。”小妹用胖乎乎的小手笨拙地帮她擦眼泪,小脸上满是困惑和心疼。
母亲也关切地走过来,将她连同小妹一起轻轻揽住:“清儿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父亲的脚步声也从书房传来,带着担忧:“清弦?”
家人的声音将她包围,那是她午夜梦回时最渴望听到的关怀。
沈清弦的身体微微颤抖,内心的挣扎几乎要将她撕裂。
就在这时,她一直紧握着的、月无心分给她以备不测的那一小块龙气结晶碎片,隔着衣料,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暖流。这暖流不同于镜中世界虚假的阳光温度,它更精纯,更浩然,带着一种镇压邪祟、涤荡虚妄的凛然正气,瞬间冲散了一丝缠绕在她心头的、甜蜜的迷障。
几乎同时,她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不是镜中幻象,而是真实的记忆。是在“画皮之夜”梦境尾声,赵无妄为掩护她,将她拉入帷幔之后时,近在咫尺的、他眼中的那抹决绝与关切;是在忘尘阁密室中,他坦白身世时,卸下伪装后眼底深藏的孤寂;是在小酒馆里,他醉后吐露“我怕”时的脆弱,以及之后重新凝聚的坚定。
他说:“我们如今在同一条船上。”
他说:“宿命是用来打破的。”
他还需要她。真实的世界,还有等待她去完成的使命,还有需要她去守护的人和事。
这份责任,这份并肩的情谊,这份在患难中建立的真实牵绊,远比眼前这精心编织却空洞无根的温柔梦乡,更加沉重,也更加……珍贵。
沈清弦猛地睁开眼!
异瞳之中,灰芒暴涨!这一次,不再是分析、观察,而是带着一股决绝的、撕裂一切虚妄的意志力!
眼前的景象,在异瞳的全力催动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开始剧烈波动、扭曲!父亲、母亲、小妹关切的脸庞变得模糊、拉长,如同融化的蜡像。温暖的阳光褪去,显露出镜域苍白冰冷的基础光源。紫藤花架、青砖地面、书房窗棂……一切美好的布景,都如同褪色的画皮般片片剥落,露出后面冰冷、光滑、无穷无尽的镜面本质!
“对不起……”沈清弦对着即将消散的家人幻影,用尽力气低语,泪水奔涌而出,却不再有丝毫犹豫,“但我必须回去。那里……有更真实的等待。”
她最后看了一眼父亲幻影那逐渐消散的、带着书卷气的温和面容,然后,咬紧牙关,将所有的精神力,连同龙气结晶碎片传来的那缕暖流,全部灌注到异瞳之中!
“破!”
一声清叱,并不响亮,却仿佛蕴含着洞穿虚妄的法则之力。
哗啦——!
整个温馨的镜中世界,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轰然碎裂!无数美好的碎片在空中飞溅,又化为光点消失。
沈清弦踉跄一步,发现自己重新站在了一条冰冷的、由无数小镜面铺成的狭窄通道里。方才的庭院、家人、阳光,都已消失无踪,只剩下镜面反射的苍白光线,和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以及心中那份被生生撕裂后、余痛未消却更加清醒坚定的空洞。
她喘息着,扶住冰冷的镜壁,指尖传来真实的坚硬与寒意。刚才的沉溺与挣扎消耗了她大量的心神,异瞳也传来阵阵刺痛。
她低下头,发现脚边静静躺着一枚碎片。不是镜片,而是一片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带着灰色流光的奇异晶体,形状不规则,内部仿佛封存着一缕不断变幻的、类似墨迹又似星辉的气息。
她弯腰拾起。晶体入手,一股清凉宁静的感觉传来,稍稍抚平了她激荡的心绪。更重要的是,她握着它时,异瞳隐隐感到,在镜域深处,似乎有另外几处微弱的、同源的气息在隐约呼应。
是其他同伴打破心魔后留下的线索?还是破局的关键?
沈清弦擦去眼泪,将晶体和龙气结晶碎片小心收好。脸上的柔弱与眷恋已尽数收起,取而代之的是惯常的沉静,以及眼底深处一抹被淬炼过的、更加坚韧的光芒。
温柔的陷阱已经踏破。
接下来,该去找回她的同伴,直面这“心魔镜域”真正的核心了。
她辨认了一下那几缕微弱感应的方向,选择了一条看似最强烈的,迈开了脚步。步伐虽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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