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下来的时候,江知梨正坐在窗边翻一本旧账册。纸页泛黄,边角卷起,是她昨日交出去后,又悄悄让云娘从账房抄回来的副本。她指尖划过一行数字,眉头微动。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靴底踩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她没抬头,只将账册轻轻合上,放在膝头。
门被推开,陈明轩走了进来。他穿着深蓝锦袍,袖口绣金线,腰间玉佩晃了两下。脸上有酒气,眼神却清明,进门第一句便是:“你还醒着?”
江知梨抬眼看他,“夫君回来了。”
“嗯。”陈明轩解下外袍,随手扔给跟进来的仆从,“今日母亲说你去佛堂念佛,倒是难得安分。”
“该做的礼数,自然要做。”她声音平,“我不想惹是非。”
陈明轩看了她一眼,似有些意外。他往常回来,她要么闭眼装睡,要么低声咳嗽几声,连话都懒得搭。今日不但坐着,还能应答,语气也不卑不亢。
他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又放下。“明日有个客人要来府上走动,你准备一下。”
“客人?”江知梨问。
“柳家的姑娘,叫柳烟烟。”他说得随意,“我救过她一命,她无处可去,暂住几日。”
江知梨没接话。她盯着他,目光不动。
就在这一刻,一段话猛地撞进她脑海:
“等那女人死了,便接烟烟入府。”
六个字。冷、准、狠。
她手指微微收紧,指甲压在账册封面上,留下浅痕。
原来如此。不是“暂住”,是“入府”。不是“报恩”,是取而代之。
她垂下眼,掩住眸中锋利,“柳姑娘既是救命恩人,自当好好招待。只是府中规矩多,若她不懂礼数,怕是要得罪人。”
“她懂。”陈明轩道,“比你懂。”
江知梨抬眼,“哦?她懂什么?”
“她知道男人喜欢什么。”他直视她,“不会整日病歪歪,也不会摔药砸碗。”
“原来如此。”她轻声道,“夫君说的是‘喜欢’,不是‘敬重’。”
陈明轩皱眉,“这两者本就不冲突。”
“可在我这里,是。”江知梨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要的是个听话的女人,还是个能管家的主母?”
“你如今既管不了事,就别谈什么主母。”他退后半步,“母亲已经说了,你的月例减半,院子也由她派人看着。你现在,不过是个挂名的妻子。”
江知梨没动怒。她只是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早已注定结局的人。
“好。”她说,“既然你说她是救命恩人,那就按贵客之礼待她。我亲自安排厢房,备衣食,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陈明轩一愣,“你倒爽快。”
“我不争虚名。”她转身走向内室,“我要的是命。只要我还活着,这府里就没有第二个主母。”
话落,帘子落下,隔开两人。
陈明轩站在原地,脸色变了变。他想说什么,终究没开口,甩袖离开。
门关上后,江知梨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她走到妆匣前,打开底层暗格,取出一枚银针,放在掌心摩挲。
柳烟烟……名字记下了。人心也看清了。
她吹灭灯,坐回床边。窗外月光斜照进来,在地上划出一道白线。
她闭眼养神,脑中已开始推演。
一个外室,凭什么敢进勋贵之家?
靠救命之恩?还是另有依仗?
陈明轩为何如此笃定她会死?
是谁给了他这个念头?
她不知道全部答案,但她知道,第一个破局点,就在明日。
第二日清晨,天刚亮,云娘便进来禀报:“小姐,柳家姑娘来了,在院外候着,说是专程来拜见您。”
江知梨正在梳头。她停下动作,问:“一个人来的?”
“带着两个丫鬟,没有请帖,也没通传,直接到了门口。”
“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江知梨放下木梳,“让她进来。”
云娘应声出去。片刻后,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鹅黄襦裙,浅紫纱衣,发间玉簪点朱砂,眉眼低垂,姿态柔弱。
“妾身柳烟烟,见过主母。”她福身行礼,声音娇软,“蒙陈公子收留,特来拜谢夫人容留之恩。”
江知梨坐在主位上,未起身,也未抬手扶。
“不必多礼。”她说,“你是客人,不是奴婢,不用对我行这么重的礼。”
柳烟烟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她嘴角含笑,眼神却飞快扫过屋内陈设:桌上茶盏未撤,榻上薄被未叠,墙角花瓶空着。
她在找破绽。
江知梨看得清楚,却不动声色。
“你在看什么?”她忽然问。
柳烟烟一怔,“没……没什么。”
“有就是有。”江知梨冷笑,“你进门前就在打量这院子,进门后又看摆设、看用具、看下人脸色。你想知道什么?我穷?我弱?还是我连个像样的主母都做不成?”
柳烟烟脸色微变,“夫人言重了,我只是……”
“只是想看看,将来要替的人,是什么模样。”江知梨打断她,“是不是病得快死了,是不是连话都说不动,是不是连丈夫都留不住。”
屋里静了下来。云娘站在角落,屏住呼吸。
柳烟烟咬唇,眼中泛起水光,“夫人误会了,我并无此意。”
“有没有,你自己知道。”江知梨站起身,一步步走近,“你敢来见我,说明你不怕我。你不请自来,说明你早把这里当成你的地方。你眼角朝上看梁木,是在算哪天我能吊上去?”
“我没有!”柳烟烟后退一步。
“有没有不重要。”江知梨停在她面前,“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柳烟烟抬头看她。那一瞬,她看到的不是病弱少妇,而是一个眼神如刀的女人。她第一次感到不安。
“我今日来,只是礼节。”她声音发紧,“若夫人不愿见,我这就走。”
“你可以走。”江知梨转身回座,“但记住一点——这府里,只有我一个主母。谁想爬上来,就得先踩过我的尸首。”
柳烟烟没再说话。她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
云娘进来时,看见江知梨仍坐在那里,背脊挺直。
“她怕了。”云娘低声说。
“怕是好事。”江知梨道,“不怕的人,才难对付。”
“可她真敢进来,说明背后有人撑腰。”
“陈明轩。”江知梨冷笑,“他以为把我逼死,就能顺理成章接她入府。他忘了,死人也能睁眼。”
“小姐打算怎么办?”
“等。”江知梨望向窗外,“等她再露面。等陈明轩再说出更多心声。等那个‘死’字,变成‘动手’。”
云娘点头,“我会盯紧外院。”
“你去吧。”江知梨闭上眼,“今日起,我不再装病。饭要吃,药不碰,院子打扫干净,衣裳换新的。我要让他们看清楚——我没死,我也不会死。”
傍晚时分,江知梨在院中散步。她走得慢,但每一步都稳。风吹起她的裙角,鸦青比甲贴在身上,勾出瘦削却挺拔的轮廓。
云娘跟在身后,忽然低声说:“小姐,周伯托人送来一句话。”
“说。”
“他说,柳烟烟进府前,曾在城西一处废庙停留半个时辰,出来时手里多了个红布包。”
江知梨脚步一顿。
“红布包?”
“像是供品,又不像。那人不敢靠太近,只远远瞧见。”
江知梨眯起眼。一个外室,进府前去废庙,带供品?
不对劲。
“查。”她只说一个字。
云娘应下。
江知梨继续往前走。她走到院门口,抬头看牌匾。上面“沈氏居”三个字漆色斑驳,像是多年未修。
她盯着那块匾,许久不动。
第二天夜里,她再次听到心声。
这次是陈明轩,站在院墙外,望着她的屋子。
一句念头清晰传来:
“再熬些日子,她就该病死了。”
江知梨站在窗后,手中银针闪了一下光。
她没说话,只是将针插进窗棂缝隙。
针尾微微颤动。
第三日午后,阳光正好。
江知梨正在院中晒药。
她亲手将几味草药摊在竹席上,一一翻面。
动作熟练,脸色红润。
一个婆子路过,吃惊地站住。
“夫人……您这是?”
“晒药。”江知梨头也不抬,“我身子好了,不用再喝那些补汤。”
婆子结巴,“可、可是少爷说您……还得静养……”
“他说的不算。”江知梨拿起一味药材,闻了闻,“我自己的命,自己说了算。”
婆子慌忙退下。
江知梨继续低头干活。她将晒好的药收进陶罐,盖上盖子,写上标签。
最后一笔落下时,她听见脚步声。
抬头,看见柳烟烟站在院门口。
这次她没穿鹅黄,换了一身素白,头上无簪,脸上无脂粉。
想来吊丧。
江知梨笑了。
“又来了?这次是来给我送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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