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念成诗忆锦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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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彩云春尽堪咏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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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楝此时恨不得将自己分成几半,一面看顾华璎,一面见着瑰云,还有一面担心虞瑾,更有一面关注着阿婆和母亲。

可是,她只有一双脚,一双眼,只能跟着前面那侍卫,朝着城西出发。虞梓因为管着梧州大小事宜,暂时抽不开身,所以只能派了个侍卫带她去安济坊见瑰云。

安济坊,原本是梧州的一个富户出资建造的,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小孩,当然,那还是在梧州还未有移尸之祸之前。后来移尸之祸不断,几十年来,但凡可想办法离开的人都走了。剩下的要么是不愿离开故土的老人,要么就是连路资都筹不起的穷人。没了富户的支持,这里日益破败,后来变成了城中乞丐的栖身之所。直到前几日瑰云带着那些被移尸所伤的人移居到这里之前,安济坊在梧州城中无疑是“鬼屋”“穷窟”的代名词。

而此时,素楝就站在这鬼屋的门前。

门前挂着几盏灯笼,早已看不清楚原本的颜色,只是那经年风霜也未曾变形的轮廓,还依稀能看出来当年的繁华富庶。它们随着风儿轻轻晃动,发出碰撞的喑哑声音,仿佛在絮叨这些年的没落。

“素楝姑娘,这就是了。”那侍卫得了令,送到就折返。况且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这里终归都不是一个长期停留的好地方。还没等到素楝回头致谢,那侍卫的背影就已经消失了。

安济坊不愧称之为“坊”,这是素楝的第一印象。高高的围墙,气派的大门,那门口的铜锁已然上了锈,却依旧能看出来花纹的精致。那些高大的柱子,似乎从前是用过红漆的,柱子上似乎是刻着楹联,素楝仰着头认了好半天,才勉强认出来是“桑榆不老春常在,仁德普施恩广传”。

倒也是很贴切。

素楝上前敲着那铜锁,打破了沉闷的死寂。

开门的是一个小老头,花白的胡子,花白的头发,面容苍老而疲惫,只有那双眼睛,还透着些清明。

“你找谁?”他看起来十分戒备,“今日不接待亲属,夫人要专心治病。”他简单解释道。

素楝心下了然。

来这里之前,虞梓大致将情况跟她说明了一下。估计这小老头说的亲属,就是那些被移尸咬伤之人的亲属了。素楝是见过这种情形的,灵岛上本来还算通情达理的秦大婶,因着儿子得了不治之症,便怪到医馆的大夫身上,硬是拿着刀将人给刺伤了,最后蹲了大狱。

人总是不十分理智的,尤其是在自己心爱之人受到伤害的时候,但这也不是伤害无辜之人的理由。素楝心想,这一次,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护着瑰云。这样想着,便不由攥紧了拳头,连眉宇间也生出一股豪气来,只把那小老头吓得,连忙就要关门。

“不见不见,任谁来了也不见。”

“李神医,开门吧,不要紧的,这是我姐姐。”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老头转身,原来是夫人。

素楝的心慢了半拍,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抹绯红色的靓丽身影,然而随着门吱呀而开,眼前见着的却是一位略显沧桑的素衣女子。温柔依旧,却沉稳许多。或许是在人间待得太久,凡间岁月也浸淫了她原本不老的绰约仙姿,显得疲惫而憔悴。

但是依旧是她的妹妹,那光华身姿并不在皮囊,而在内里。瑰云站在那里,就像一块经过打磨的白玉,散发着温润的气息和令人安心的力量。

“瑰云?”素楝忍住眼泪,扑了过去。仿佛又回到那日在银霞谷,姐妹二人同看日落,同赏碧海。

可惜,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

素楝明白,在她们二人之前,没有所谓的血缘,却有年少的真心。而她自己从来都不像是姐姐,从来都是瑰云安慰照料她的时候更多一些。

就像此刻一样。

“姐姐,”瑰云微笑着将素楝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过了好一会儿,李神医才试探的说道,“这个,夫人?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李神医你有话直说好了。”瑰云看着李老头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不由好笑。这个老头医术高明,又肯干事,唯一的缺点就是胆子太小了,见了生人便十分不自在。瑰云到这里好几天,才跟他熟络起来。能让他留在这里,虞梓是花了大价钱的。

“夫人,这个,不是我故意打扰二位,只是该给那些人送药了。”李神医总算将话说出来,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瑰云笑着点点头,牵着素楝往里走。这是素楝熟悉的场景,从前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仿佛这一生,她都是由这样的那样的人牵着往前走的,从来没有独自行走在这世间。从前她以为这世上的人都如同自己的亲人朋友一般,这样善良友好。直到她在饕餮山,在秦狱,甚至在天庭,见识过所谓“上位者”的傲慢和残暴之后,直到她经历一些失去和伤害之后,她才想到,天帝之间,不论人神妖魔,都需要自立独行。若没有点本事,失去庇护的那一天,便是绝望和失望的开始。

走到哪里,都需要一身本领。

就比如现在,站在那门外,即使屋内没有一点声音,她能够感受到里面的狂躁和怨气。素楝知道,并不是这门关住了里面的牛鬼蛇神,而是这里设置了肉眼不能辨认的结界。李神医虽然胆小,但是此时并不害怕。他看一眼瑰云,瑰云会意,并示意素楝站在她身后,即刻凝神聚气。她的双手所到之处,似是片片云彩,又似是层层晚霞,在门缝打开的刹那,漫天淡红色的光辉晕染开来,将这个房子笼罩。那些张牙舞爪的“人”,在这般“浪漫”的色彩之下,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恐怖了。李老头镇定自若,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个巨大的药壶,从那药壶中流出棕褐色的水柱,直接进入了房间。那些“移尸”得了药水,便突然安静了下来,眼睛里也不再完全木讷。渐渐地,他们都坐了下来,素楝偷瞄了一下,里面黑压压的一群,人数不知几何。

喂药完毕,门关上了,瑰云也恢复常态。刚刚精神百倍的李老头又恢复到了那幅畏畏缩缩的样子,一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别看了,他估计是去找酒喝了,就只爱这一口。”瑰云温柔的笑着。

素楝盯着她看。

从前这个妹子也是温柔的,时时处处透着大家闺秀的妥帖和周到。犹记她的一身绯衣翩跹而至的样子。但是如今的她,素楝有些说不上来,仿佛更温柔了,但是那种柔和中更多的是淡定和坚定。就连她脸上的难以掩藏的疲惫和岁月艰难的痕迹,现在看来都只不过是给她那温柔坚定的风华锦绣上添了一朵花。

“你看嘛这样盯着我?”瑰云被素楝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抿嘴轻笑,连素楝也看呆了。

“觉得你好看。”素楝仿佛由不得自己控制,便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待自己反应过来,庆幸自己不是男子,不然肯定要被认为是登徒子。

“你随我来。”瑰云看着素楝,也是一身疲惫。她每日是要与虞梓通消息的,也大约了解了如今的情形,知道素楝他们的到来帮了大忙。

素楝紧随其后。

这地方看着很大,布局却相当简单。大约因为从前是用来收容难民的,这里的房间都非常宽敞。瑰云带着素楝走到其中一间比较小的房间,看的出来,里面有简单的收拾,十分整洁,但也十分朴素。

“坐吧,”瑰云招呼素楝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跟我说说你的经历,我常常惦念你,却不敢去找你,实在也是不知从何找起。”瑰云抿一口茶,轻声叹气。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要在当下跟素楝说起从前的身不由己。

素楝心中也有疑问,她其实不敢问当年饕餮山上的事情,因为虞瑾在提到封过的时候似乎有些遮遮掩掩,其中似有隐情。她是如此怯懦,在经历过一次次亲人和朋友的离散之后,她信奉“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你?”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素楝笑了,“你先说吧。”

瑰云看着素楝的一脸担忧,叹了一口气。二人终究是心灵相通,始终挂念着彼此的。她终于下定决心,将自己在饕餮山的经历一一道来,讲到自己年少无知,天真幻想自己的牺牲会换来亲人的平安,讲到自己如何颠沛流离又阴差阳错来到归岛,如与虞梓相爱,讲到梧州困境……

素楝的心情随着瑰云的讲述而跌宕起伏。她一边紧张、一边自责,又一边庆幸……

瑰云说完了,看着素楝,又给她添了茶——或许是因为紧张,素楝将那一盏茶喝了精光:虽然她并不渴。

“是我对不起你,瑰云。我来晚了。”素楝抓住瑰云的那双手,依然白皙,却不再滑腻,仿佛在诉说着人间这些年的岁月蹉跎。

瑰云的泪在眼中打转。

多少次,在遭受封过欺骗、在饕餮山监禁绝望、在海上流浪,在归岛自闭……那些日子里,多少次,她想过,再见到亲人,她一定要痛哭一场,要将这些年的不易和苦难一一诉说,要将那些让她受苦的人一一惩罚……

可是如今见到了,反而释怀了。看到眼前完好的素楝,她想着终究不负父亲嘱托,姐姐没事。想到在此地另外一处为梧州百姓孜孜不倦努力的虞梓,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女,她都释然了。

“我来晚了,瑰云。”素楝忍住眼泪,“阿梓,他对你好吗?”

“他对我很好。”瑰云笑了,“世事艰难,若没有他,今日你便也见不到我了。是他带我走出了过去的泥沼。现在我每天都很幸福。”

“姐姐,你呢?”瑰云拉着素楝的双手问道。素楝看着瑰云的眼睛,里面闪烁的不止是泪花,还有希望和对于生活的热情,看来瑰云并未骗她。

“我也很好。”素楝答道,便也将自己如何到妖界被误认为是公主,又将自己在姑射山和天庭一番际遇诉说,只为了瑰云不担心,略去了关于身世和如今岑家的局面未说。她如今已经够难了,岑家乃大家族,相信自有脱身之法。

“你也受苦了。阿婆还好吗?”瑰云问道。

“她就是身体不太好,但是不久就会去姑射山。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我给你介绍一个人。”素楝心想,等一切尘埃落定,世间危机解除,到时候再姑射山相聚,再和瑰云说明情况也不迟。

“谁?虞瑾吗?”瑰云语气有些戏谑,“还是华三公子?”她和虞梓的信并不是十分的公式化,虞梓除了跟她说日前梧州的形势,也会跟她说一些闲话家常,最近几天,虞梓常常提起华璎,语气中伴随的是对自家哥哥的担忧。

“你又说笑了!”素楝的脸刷得一下子红了。“我,我……”

“你什么你,要不,咱两个都要。”瑰云笑着道,“我看那人间皇帝三妻四妾,咱这样好的仙女儿,找两个夫君也不为过。”

“你竟浑说!”素楝伸手便过来要拍瑰云,瑰云躲开了,往后一退,或许是闪身太快,加之刚刚施法喂药之后未曾调理,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只把素楝吓坏了。

“瑰云,瑰云!”素楝惊呼。

“我没事儿,没事儿。快别叫人。”瑰云忙制止素楝,她知道,这院中常常送信的小厮,也会如实和虞梓说她这里的情况,她不想让虞梓分心。

素楝扶着瑰云坐下,给她倒水漱口,脸色沉重。瑰云休息了一会儿,端坐在长椅上调整呼吸。素楝安静的坐在一旁,为她护法。

素楝的心中又萌生出一种后悔和恨意,为何自己没有法术?为何自己没有本领?小时候贪玩,除了飞行其它的什么也没学会,空闲了张爷爷一身本领。

不过如今想来,小的时候,除了一些三脚猫功夫,确实谁也没提起过要教她法术,以至于她一直以来以为自己和清嘉古镇上的人一样是个凡人。而那飞行之术,原本也是托那婴琏之福,后来才慢慢精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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