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队中跟着藏海和尚,这件事对于这些山匪来说实在是有些两难……。
藏海大师的名号在大梁境内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是被传的神乎其神,之前更是听闻消息说藏海大师从西竺佛地成功取得了真经回来了。
山匪们只当这是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根本就不关心具体是怎么个情况。
家没了、亲人也没了,该死死、该逃逃,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父母无奉养,子女皆早夭,自身尤难活。
不如就在这山里藏一辈子,虽然缺衣少食、伤病难医、也会饿死人,起码不用听那些假慈悲,不用担心那吃人不吐骨头的佛事司,不必再看那些高僧大德的丑恶嘴脸。
死也死的舒服些、甘心些。
地狱也好、天堂也罢,统统与我无关,余生只想求个清净。
死后若真有那六道轮回,老子便拼着再死一次,砸他个稀巴烂!
有驼队来了,这驼队还有三百官军护卫,这就极不一般。
山匪们不敢主动招惹,却又不甘心。
于是决定先抓几个伙计问问,顺便放个人回去钓官军。
一问之下才知道自己撞了一条大鱼——藏海和尚。
这条鱼太大了,大到能把人拍死。
前几日就有两批信使军卒打马飞奔而过,估计就是去给沿途的州府郡县报信去了,叫他们来迎这藏海和尚。
从虎阳关一直到幽州城,这一路上的城镇驿站早就空了,唯独那幽州城还有着实打实的三万精兵。
如若幽州城来接的话,算算日子应该也就在这几天了。
那藏海和尚,动不得。
一旦动了这藏海和尚,等幽州城太守得了消息,如何肯善罢甘休?
办事不利,导致藏海大师身死的罪名便是屠了他的九族都够了。他到时定然会发疯,在自己人头落地之前把所有人全都拉下去垫背陪葬。
那可是三万大军啊……。
都不用妄想能和这些官军交战,人家只要不管不顾地放火烧山即可。等到山烧秃了、石头烧裂了,再来打扫战场。
反正一路上的城镇和驿站全是空的,这山就可以看成是荒山。
就算那昏君问他索要藏海和尚的尸首、佛经、佛宝,他也可以说这大和尚被自己这些人吃了,所有的佛经和佛宝也全被自己这些人毁了,自己已经将所有山贼匪患彻底肃清一空,为藏海大师报了仇云云……。
最后再随便从死人的骨灰里面扒拉出几块未烧化的残骨,就说是藏海和尚埋骨处残骸所化的舍利,将其奉还洛京。
这幽州太守说不定还可能会有条活路……。
只要这藏海秃驴出了任何问题,先不说那幽州太守会不会死,自己这些人肯定是一个都别想活。若是一个不小心落到了那些官军手里,那更是绝对生不如死。
哪怕是再怎么想要杀光全天下的秃贼,这藏海和尚也万万碰不得!
起码现在不行,还不是时候……。
这就叫山匪们犯了难。
驼队的伙计都已经绑了,报信的活口也放回了。
真要是把那些官军给钓了出来,到底动不动手?
要不……。
干脆把人放回去算了?
反正自己也没为难那几个伙计,这些人连层油皮都没破,驼队中的官军也只有区区三百人。
总不至于因为几个伙计和自己鱼死网破吧?
至不济,放人回去的时候再说几句软话,从自己的牙缝里面抠一些吃的给他们。驼队里还有那藏海和尚在,也许他还会对那统军副将讲一些我佛慈悲之类的屁话。
如此一来,应该就不至于再来难为自己这些人了吧?
山匪这边好一阵子纠结,正打算就这么干的时候,驿站的门开了。
从里面出来百余官军,还有那藏海和尚与他的两个秃驴弟子。
正当山匪们好奇这藏海和尚要干嘛的时候,他居然开始讲经?
这一下子山匪们就决定再看看……。
早就听闻这个藏海和尚是真正的高僧大德、得道高僧,堪称世间第一阿阇梨、当世的释子、转生下凡的优婆陀诃,今日倒是要听听他所讲的经和其他贼秃有何不同。
结果这藏海和尚唠唠叨叨讲了大半天,虽然里面有不少所谓的经文确实没听过,但是所讲的东西本身其实与别的和尚并无甚分别。只是他皮相更好些,盘坐的更稳当些而已。
这些秃驴果然都是红口白牙,只凭着那一张嘴、两片唇,就来蛊惑老实百姓、蒙蔽无道昏君,为的就是要吃人。
藏海大师这番讲经说法,看在暗中躲藏的山匪们眼里就只换来阵阵不屑耻笑和连带着恨意的冷笑。
尤其是当藏海大师讲到《三世果报论》的时候,里面有这么两句:
今生眼明为何因?前世点亮佛前灯。
今生眼瞎为何因?前世吹灭佛前灯。
潘人武再也忍不了了!
潘人武本为山中猎户,使得一手好箭法、舞的一手好钢叉。家中有六旬老娘,恩爱发妻和两个儿子,虽然日子苦了点,却也还算过得下去。
当今天子信佛、礼佛,上有所好、下必效之,老百姓就也跟着一起信,潘人武一家人也信。
只是那佛经上讲杀生是恶业、是大恶之事,哪怕就连吃肉也都是恶业。
这就叫潘人武犯了难……。
自己是猎户,不杀生、不吃肉,如何生活?
再说那山林中的虎豹狼虫也需要有人去除,否则伤害人命该当如何是好?
于是潘人武就跑去庙里问那得了道的大师傅和上师。
高僧大德们都说——供奉我佛,可消恶业。
供奉我佛的方法也简单的很——捐香火钱和香油钱。
为了洗脱恶业,潘人武拿出了珍藏许久的皮子,这些皮子里面光是那张白狐的皮子就是件宝贝。
为了套那白狐,潘人武和冰卧雪整整三天、差点冻死,最终还是套住了那只白狐。
那皮子通体雪白、白的刺眼,因为是套来的,整张皮子一点伤都没有,又因为是冬天套来的,那皮子的毛浓密漂亮,极为柔软暖和。
城里的李老爷作价三十两银子潘人武都没舍得卖。
一万只狐狸里面都不一定能有一只纯白的狐狸,这皮子自己打算留着应急用。
潘人武留下了白狐皮,卷了其他的皮子去城里卖,没想到却碰了一鼻子灰。
皮货行的掌柜把价格压的只剩下一个零头,告诉他说——如今天子信佛,杀生是大恶、剥皮更是阿鼻地狱里的刑法。按照大师们所讲,你这些皮子全都属于罪大恶极,都是脏东西。买回来还要请大师超度,佛捐都要额外多付,给你这些都算我发了善心。就只能给你这些,爱卖卖、不乐意卖就算了。
潘人武不明白——这些皮子全都是小心妥善保存,整张皮子连个破损缺毛都没有。哪里脏了?
但是掌柜的咬死不松口,那就只能是算了,毕竟天底下没有这么赔本的买卖。这些皮子就算是卖不出去,留着给自己的老娘和妻儿缝几件御寒的衣物也是好的。
离了皮货行,潘人武又去药铺卖獾子油。
药铺的掌柜的比皮货行的掌柜的好说话的多。即便如此,这价格也是一压再压。
一问之下居然与那皮货行的掌柜是一个说法——天子向佛、广派佛捐,杀生的买卖一律都是重捐。那些少卖的银钱全都是给大师们做法事用的。
等潘人武卖完了猎获又买了些粮食和日用之物回家,才发现自己的老娘不见了,只剩下发妻带着两个儿子在家焦灼地等着自己回来。
一问之下才得知,是佛事司的人派佛捐派到了自己家。
自己一介猎户,家中哪有余财?
佛事司的人就开始翻箱倒柜,翻出了那张白狐皮。
佛事司的人脸色当时就变了,说——白狐有灵,杀之大罪。
不仅收走了那张白狐皮,还要治罪问责,非要抓潘人武的发妻去寺里给大师们做工。
潘人武的老娘千求万求、磕头如捣蒜,佛事司的人才发了善心,准许她代替潘人武的发妻去做工。
潘人武的老娘被佛事司的人带去了普渡寺,专责为寺内僧众们浣洗僧衣,并负责在佛像前看护佛灯。
这既是处罚、也是佛捐,所以普渡寺是不管饭的,饭钱都要潘人武自己送去。
潘人武去送饭钱,他的老娘就有的吃;潘人武不去送饭钱,老娘就只能饿着。人家普渡寺也不会来催,你自己看着办。
至于说要在普渡寺做多久的工?
佛事司只说——等着吧。什么时候你们家的罪业消了、佛捐的账平了,就能回来了。
潘人武不敢怠慢,立刻想办法凑饭钱。
潘人武的老娘年近七旬,在普渡寺吃的全是冷饭残羹,那饭钱却比儿子一家四口的都多。
尤其是那佛前点灯的活、本应由得道高僧亲自去做才对,结果却也落到了她的头上。
大师们说,这是施舍给她的福分,日日看护佛灯才能慢慢消了她们一家的罪业。
潘人武的老娘不明白自己一家到底犯了什么罪业,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是个以杀生为业的猎户,还是很高兴地答应了。
于是,潘人武的老娘白天打杂浣衣,入夜就要去看护那些佛前明灯。
那些佛前明灯遥看还是很漂亮的,近了就是烟熏火燎,熏得人睁不开眼、呛的人连声咳嗽。
刚过了两年,潘人武的老娘就被熏瞎了。
普渡寺嫌弃她没法再干活,就把她赶出了普渡寺,却根本就没派人去通知潘人武。
老太太目不能视,只能守在普渡寺门外苦等自己的儿子来送饭钱。
恰逢十一月,大雨。
潘人武两日后到的,还没到寺门前就看见自己全身滚满泥浆、气若游丝的瞎眼老娘。
潘人武如遭雷厄,抱着自己的老娘痛哭失声。连家都来不及回,就立刻背着老娘去寻大夫。
老娘终究是没能救回来……。
潘人武背着老娘的尸体往家返,准备给老娘安排后事。结果到家一看,自己的发妻没了,大儿子被破门而入的野狼啃的就剩下一只脚,只有小儿子蜷缩在柜子里活了下来。
小儿子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给潘人武讲了事情经过。
那一日潘人武前脚刚去了普渡寺,后脚佛事司的人就到了。那些人说潘人武的老娘失手打翻了佛前明灯,这是大罪,而且还要赔偿那盏灯。
潘人武的发妻苦苦哀求,求佛事司的人等自己的丈夫回来。然而佛事司的人根本就不听那么多,掳了潘人武的发妻就走。
两个孩子想要阻拦,却被佛事司的人一顿毒打,大儿子被打断了两颗门牙,小儿子被打晕了过去。
佛事司的人还不解恨,将潘人武家里外里砸了一个稀巴烂,所有门窗悉数捣毁,只剩下一个破柜子勉强还能算是完整的。
入夜,几只游荡的野狼翻墙入院,破门碎窗的屋子根本就挡不住这些野狼,大儿子把小儿子塞入那个破柜子里,叮嘱他千万不可出声、阿大不回来就千万别出来。
潘人武的大儿子被野狼吃了,小儿子在柜子里困了整整五天,全凭着一股子非要等到阿大回来才行的执念等到了潘人武回家。
潘人武回来了,小儿子的这股子劲卸了,立时开始高烧。潘人武拼尽了一切、到处借钱、跪在地上给人磕头,这才保住了小儿子一条命。
但是发烧烧坏了脑子,眼睛瞎了。
潘人武咬着牙凑钱给自己的老母亲和大儿子办白事,甚至还请来一位高僧为自己的老娘和大儿子做法事超度。
结果那位高僧的经文念的敷衍、不清晰且不耐烦,念完了往生超度的经文之后还问潘人武是否知道自己家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潘人武自然是不知道的。
那和尚说——皆因你们前世罪业太大,今生不仅不思悔改,还依旧操持杀生的营生。所以这些都是报应,前世报和现世报。想要得以解脱,唯有虔诚供奉我佛……。
潘人武只觉得自己胸口发凉、头顶发麻、眼前发黑,后面的话潘人武就不知道了。等他回过神来之后,发现他的左手里正拎着一颗秃头,右手里拿着一把柴刀。
潘人武提起那颗秃头看了看,正是那名自己请来的和尚。潘人武没觉得害怕,只觉得一身轻松和解脱。
潘人武随便找个地方把那和尚埋了,带着小儿子进了深山,安顿好小儿子之后就带着弓箭和钢叉去了普渡寺寻自己的发妻。
没成想普渡寺内没寻着,却在城中的烟花柳巷寻着了。
只是人已经死了。
佛事司的人见潘氏尚且还有几分姿色,那一日就直接掳了潘氏卖去了青楼,所得的银钱用于抵偿潘人武老娘打翻的佛灯。
至于说那佛事司的人为何来的如此快?
潘人武的老娘是否真的打翻了佛前灯?
潘人武觉得不重要了……。
潘氏性烈、不堪受辱,寻隙摸了一把剪刀就自尽了。
潘人武赶到的时候,青楼内的小厮龟奴正要将她丢去乱葬岗。口中直说“晦气”,还说潘氏是自杀而死,死后肯定要入那阿鼻地狱。
潘人武没做声,一路远远跟着去到了城外乱葬岗,一箭一个将那两个小厮龟奴全都射死。
潘人武抱着自己发妻的尸身,发现发妻脖颈处的伤口又深又宽,几乎破开了半个脖子,身子里的血都几乎流干了;全身上下都是伤,身上的衣服被撕扯的不成样子,身体轻的几乎就只剩下骨架的份量,显见是生前遭受了许多的羞辱、折磨与毒打。
潘人武没哭,感觉自己哭不出来。
只是带着发妻尸首另寻一处隐秘的地方埋了。
潘人武杀了人,甚至于还杀了一位得道高僧,这罪过就算杀了他全家都不奇怪,就连死后的尸首都不得安生。
所以潘人武不敢给自己发妻的坟立碑,就连个坟包都不敢有,怕的就是被人发现。
潘人武想要偷偷把自己老娘和大儿挖出来,和发妻一样另葬别处。
结果却发现自己老娘和大儿子的坟已经被佛事司的人挖开了,老娘的尸身和大儿子的那只脚被混着野狗一把火烧成了灰,剩余的骸骨碾碎后混了黑狗血扬的到处都是。
那些骨灰、碎骨,潘人武根本分不出来哪些是自己的老娘和大儿,哪些是那被放了血的黑野狗。
这就是佛事司、这就是佛、这就是高僧大德口中的慈悲……。
潘人武收敛了几块大一点的骨骸,收集了一包骨灰,匆匆离开后将其葬在自己发妻的边上。
那之后,潘人武就带着自己的小儿子在这山中过了三年。
然后却发现这山里的人居然越来越多……。
有那运气好的人还能拉家带口,更多的则只剩下了孤家寡人一个。
不管以前是富贵贫贱、何等身份,大家伙无一例外都对那佛事司、对那些高僧大德、对那昏君、对当今的这个世道,恨的咬牙切齿。
直到如今遇到了那驼队、绑了驼队里的伙计、知道了驼队中的那个大和尚居然就是藏海。
然后又看见那藏海和尚在官军的护卫下如同是跳梁小丑一般犹自大谈佛法。
在听到那两句——今生眼明,前世点灯;今生眼瞎,前世灭灯。
潘人武再也忍不住了。
我老娘点灯点的眼都瞎了!
可结果呢?
你这贼秃居然还敢如此说?
这些欺骗世人、蛊惑众生的鬼话,你自己信吗!
当即大吼一声,一箭射去:“死贼秃!受死!”
还好潘人武尚存一丝理智,知道若是真的一箭射死了那藏海和尚,便是天大的祸事。
手上弓箭偏瞄,没射那藏海和尚,射中了边上一个细皮嫩肉的藏海弟子,正中那年轻和尚的屁股。
眼见那黑脸壮汉慌忙护着藏海和尚进了屋,藏海和尚的另一名弟子进屋之时还摔了个狗吃屎,潘人武只感觉无比地畅快。
这一箭,不管是那些官军还是暗处隐藏着的山匪们,全都愣了。
众山匪不见那统军副将带着人马冲杀过来,只见那些官军全都退了回去,之后驿站内就没了动静。
伤了藏海和尚的徒弟,那也是大罪……。
若说山匪们不怕那是假的。
但是事已至此。
算了!真活够了!
大不了和他们同归于尽!
几位山匪头目赶紧拦着,总觉得潘人武并未射伤那藏海和尚,事情也许尚还有些转圜的余地。
先看看再说。
但是潘人武那一箭却也激发了山匪们的怒气,山匪们干脆也不再隐藏,点起火把纷纷开始叫骂,恨不得骂死那漫天的神佛和天下的贼秃。
潘人武一箭射出,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被清了出去不少。那漫山的火把就像是佛堂中的明灯,却比那佛前明灯要漂亮的多、真实的多。众山匪的喝骂声虽然污言秽语、怨愤冲天,居然比那些子虚乌有的佛经都要动听的多。仿佛众人手中的火把每多燃上一刻、众人每多骂上一句,这世间的污秽就能少上一分。
等到入夜多时,驿站的门却开了。
那门只开了一条缝,从中侧着身挤出来一个少了一条胳膊的高大后生。
然后就见那黑脸卷须的大汉拿绳子将那藏海和尚捆在自己背上,倒背了出来了。
那藏海和尚不知是何原因,却是已经晕了。
再然后则是那名顶盔贯甲的统军副将。
众山匪不知道这是怎么个变故,一时间全都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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