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空,岳辉楼内已是熙熙攘攘。
连玉不放心地看着薛弥子,他在上座的旁侧,正执笔专心作画。
“你都看了他半天了,这么不放心吗?”秦王将一盘胡麻小饼挪到她面前。
那当然了,他可是前朝余孽,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呢!连玉心里想着,嘴上却似云淡风轻般回道:“这位置安排得有些不妥,画师离得太近了,反而画不出恢弘的气场了。”
秦王附和地点点头:“我也还从没见过有画师能坐到父皇身边去的。”
连玉不禁向上座看去,圣上今日心情颇好,倒看不出有重疾在身。旁边云奴一如既往陪在一侧,不时在圣上耳边低语,引得两人一阵说笑。连玉突然回想起云奴曾经的那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这“落花”的目光却一次也没有朝“流水”看去。
这时,尚食掌宫领着一群婢女从门外走来,每人手中还捧着一个牛头长角的盛酒器,在各人食案前站定。尚食掌宫对着上座恭敬说道:“陛下,这是西域伽罗进贡的三勒浆,还请陛下品尝。”
“三勒浆?”连玉好奇地看向身旁的碧离,“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碧离眼睛一亮:“这可是好东西,本产自于达摩国,由阉摩勒、毗梨勒、诃梨勒三果制成的果酒,所以叫‘三勒浆’,味道甘醇鲜美,不易醉人,所以很适合在宴会上饮用。那些婢女手上拿着的酒器,也是西域那边特有的来通,和这异域风情的果酒倒甚是般配。”
正说着,旁边侍立的婢女便将手中来通里的酒倒入各人的杯中,一时芳香四溢,沁人心脾。
云奴从尚食掌宫手里接过来通,为圣上斟满美酒,又笑吟吟地将酒杯送到圣上身前。圣上闻着酒中特有的清冽味道,赞叹道:“这酒果然特别。”
这时,一旁的太子站立起身,对着圣上说道:“父皇,今日中秋家宴,儿臣还擅作主张,请了一位贵客前来。”
圣上一听,微觉诧异,但很快挤出一个笑容:“哦?何方贵客?”
太子的目光落到了旁边正在作画的人身上,开口说道:“正是玉风画坊的画师薛弥子先生。”
猛然听到唤自己的名字,薛弥子正作画的手硬生生顿住,从画布中抬起头,见全场的目光都挪到了自己身上。
“薛画师不仅有神来之笔,在秦王南下讨伐吴氏逆贼时更是作为军师,屡献良策,帮助父皇一举平定叛乱。”太子殷切地看向圣上,“儿臣仰慕薛先生许久,今日便趁着宴会之名,邀请先生前来,还请父皇不要见怪。”
在宴会上折腾了一会儿,圣上的脸上已有了些疲态,听太子这么一说,又强打起精神笑道:“薛先生如此奇才,能为我所用实在是国之大幸,本就该以礼待之,太子做得很对。”说着接过还被端在云奴手中的酒杯,朗声说道:“这第一杯酒,就赐给薛先生吧。”
一旁的尚食掌宫立马用托盘接过圣上手中的酒,转身向薛画师走去。
没有人注意到,此时云奴脸色煞白,如同失了魂魄一般。
薛弥子从容起身,俯首谢恩,便欲拿起托盘中的酒饮下。
上座中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突然响起,云奴笑靥如花:“陛下莫急,云奴今晚可是特意为这杯西域奇酒准备了一个好节目呢。”
圣上来了兴致:“还有这等惊喜?是什么好节目?”
“陛下忘了吗,云奴可是舞伎出身,这等好酒怎么能没有好的舞曲相伴呢?”云奴提裙来到宴会中间,向乐师轻言吩咐道:“便来一曲《云间花》吧。”
乐师点头会意,大殿中立刻响起了靡靡之音。
许是太久没有跳过舞了,一曲舞罢云奴竟有些微微娇喘,圣上龙颜大悦,下令对云奴大加赏赐。
云奴屈身行礼,施施然说道:“云奴不爱那些珠宝,但想向圣上讨了刚才的第一杯三勒浆作为赏赐。”
圣上不动声色地看向尚食掌宫。
那尚食掌宫立马笑着说道:“回陛下,依照惯例,这第一杯御赐的圣酒一般都会赏给在场献艺之人。”
圣上展颜欢笑,大手一挥:“那就按照传统,将这杯酒赏给云奴吧。”
尚食掌宫满脸应承着,将托盘中的酒递送到云奴面前。
连玉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总觉得今日云奴的所作所为有些反常,她又将目光转向薛弥子,但见他低着头,表情不甚明朗。
“奇怪,这是唱的哪出?”秦王在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看向连玉。
却见她一脸严肃,表情僵硬,紧张之情不言而喻。不禁去握她的手,一片冰凉。
“你怎么了,手这么凉?”秦王关切问道。
连玉似乎才回过神来,敷衍着答道:“没事,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
秦王看定她,语气里隐隐有些责备:“你从进了这岳辉楼开始便一直心神不宁,平时最爱吃的胡饼更是动也没动,要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也可以为你分担一二。”
连玉听秦王这么一说,才觉得自己今晚确实有些魂不守舍,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忐忑不安的,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可这些没来由的念想,说出来也无济于事。便伸手去拿了面前案桌上的胡饼,大口吃了起来,又就着酒喝了几口。
“嗯,这才对嘛,天大的事吃饱喝足了再说。”秦王微微放心了些。
这边云奴已经重新回到了上座,脸上却似乎缺了些血色,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杯御赐的酒里被自己下过毒,却如此巧合地被送到了薛弥子的身前,若不是自己以献舞为名讨要了那杯酒,恐怕……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知道那毒酒只要一饮下,绝无再生还的可能,眼下时间不多了,而她的任务还没完成,若必须要走到最难看的一步,她也不得不这么做。
拿定主意,云奴反而释然了,以自己如蝼蚁一般低贱的性命换取万人之上最尊贵的圣命,怎么看也是最换算不过的买卖。
云奴最后再朝宴会中看去,一片歌舞升平的气象,人人脸上皆是一副快活的表情……除了几个有心事的人儿。她自嘲,哪里轮的到她担心的份儿?
目光最终停留在还在作画的那人身上,他们的之间的命运早在相遇的那晚就注定了,他在桥上意气风华,她在河中泥泞不堪,本来就永无交集的可能,却阴错阳差地纠缠了数十年,于她而言,已是人生奇缘。
能为他略尽绵薄之力,了却一桩心事,亦是她的幸运。
云奴突然笑了起来,在人声鼎沸的宴会,那笑声如同落在河流中的一滴雨露,悄无声息。只是接下来,她迅速地从发髻中摘下一柄金簪,直直插入身旁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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