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坤靠在堂屋的阴影中等待着议事的开始，堂屋里的人也都在等着寒武子书开口。
寒武子书坐在主座上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缓缓说道：“人已经来齐了，现在我要与诸位商讨一件事情。”
晁天王坐在下手，他看着寒武子书十分严肃的脸便是知道事情不简单：“宗主您刚从中洲大陆回来，可是那大金王朝对于咱们执掌北寒城有何异议？”
天蚕族长也是轻轻点头表示赞同晁天王的观点，放眼整个天下能够执掌一座大洲主城的也仅仅只有茫茫洲的北寒神宗和火桑洲的洛阳观了。
洛阳观靠近天原关，整座大洲鱼龙混杂，洛阳观虽说名义上控制着火桑洲主城洛阳，但是整座大洲却不是他洛阳观的一言堂，哪怕是大金王朝对于火桑洲内陆靠近天原关的“老街”地区也无能为力。
那里是真正的无法地带，老街的秩序只有老街人自己能掌握。
所以真正能做到一言九鼎的北寒神宗就成为了整个江湖的众矢之的，那些嫉妒的、有仇的宗门年年都会到朝廷上去参上一本。据礼部统计，一年里光是针对茫茫洲北寒城的折子摞起来能装满一个屋子，由此可见北寒神宗掌管一座大洲有多不招人待见了。
所以晁天王和天蚕族长觉得，大概是寒武子书在朝堂之上被大金皇帝给痛批了一顿，至此而郁郁寡欢。
寒武子书环视了堂屋之内所有人一眼，淡淡说道：“大金……只是传话的，这次的事情是关内的意思。”
“什么？关内？”晁天王惊呼道，江湖行话，一旦说起“什么什么是关内的意思”这个关内指的便是上三家了。
天蚕族族长也是皱着眉头向寒武子书询问道：“关内上三家？他们是什么意思？”
寒武子书搭在太师椅扶手上的双手握了握，他思量片刻说道：“上三家想派遣特使来我北寒神宗驻扎，帮助我们管理宗门事务。”
“放肆！”
“轰！”晁天王发须飞舞怒目圆瞪，双手一用力竟是将座下太师椅轰然拍碎，木屑夹杂在巨响之中崩了一屋子。
离晁天王不远处的红眼小姑娘被晁天王崩飞的木屑扬了一头，她嘟着小嘴冲着晁天王吼道：“晁老头，你去拍上三家啊！你崩我一身木屑是什么意思！”
晁天王不理会这个小姑娘张牙舞爪的嚷嚷，太师椅崩碎之后他便是站了起来，他转身望着上座的寒武子书拱手作揖道：“宗主！这上三家摆明了是要架空我们，什么派遣特使，说得好听，不就是看咱们势大了想给咱们脖子上套个绳子吗！这事情可不能答应！”
寒武子书伸出右手一抓，从官坤站的角落里扯来一张完好的太师椅赐给晁天王，他伸在半空中的右手虚按把晁天王按回太师椅上，缓缓说道：“小晁稍安勿躁，这里可是祖师堂，不得放肆。”
晁天王也知道自己失态了，他重新坐会太师椅后冲着寒武子书身后的灵堂做了个稽首，瓮声瓮气道：“诸位先祖莫怪，弟子晁某失礼了，待今日事毕，弟子愿幽闭三天以警宗门！”
寒武子书摇了摇头：“免了，你也是为了宗门，罪不至此。”
然后寒武子书站起身来郑重道：“本尊自然是不会同意的，上三家想要我北寒神宗的控制权，想在这祖师堂里说上话？不合规矩。我北寒神宗传承千年，不能在我手里丢了祖宗留下的东西，祖师堂议事可不能让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听罢寒武子书的表态，正堂屋里所有的修士妖兽齐齐起身，冲着寒武子书作揖行礼，齐声道：“宗主英明！我北寒神宗从不受制于人！”
而在角落里静静听着的官坤却是眼神凝重，神态紧张。
他知道事情绝不是这般简单的，既然关内上三家肯开这个口便是做好了北寒神宗会拒绝的打算。
莫不是打算以此为借口向北寒神宗伸出魔爪？！
官坤可是知道“出云燕”徐燕女侠师门覆灭的内幕的，就是关内忌惮徐燕师门对于神识一道的精湛研究想要控制徐燕的师门，而徐燕性情豪迈自然是不愿意寄人篱下的，于是便有了十五年前那一次徐燕横跨玄海赶回宗门的事情。
那一夜徐燕宗门被血洗，她自己最终也被逼无奈从巨大桃树上跳进了玄海生死未卜。
想罢官坤鬓角留下一滴冷汗，这种事情要是真的发生了，北寒神宗是万万挡不住关内上三家的怒火的！
不过这场祖师堂议事听天蚕族长的口气应该是三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了，并且在场的一位前代长老在官坤的记忆中已经圆寂了，他还曾经去参加过那老人的葬礼。
而在眼前的议事幻境中，那老者站在人群末尾随声附和依旧活着，由此可见天蚕族长所言不虚。
三十年的时间里，北寒神宗一直安安稳稳，直至现在。
在官坤的记忆中可不记得关内对北寒神宗有过什么打压，就连大金王朝也从没有对北寒神宗表现过不敬。
那么这场谈判谈崩了，关内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他可不觉得关内上三家会善罢甘休，十五年前能不顾整座天下的声讨血洗徐燕的师门，对北寒神宗出手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在上三家的眼里，一个桃花洲徐燕的师门和茫茫洲的北寒神宗，就好像是蚂蚁与瓢虫的差距，只要愿意，都是一个指头就能碾死的存在！
正如官坤所料的那样，寒武子书伸手虚按示意众人安静，他叹了口气说道：“本尊拒绝了上三家的要求，同样的，从此以后天原关便不再欢迎我北寒神宗的弟子了。”
“什么！”
“欺人太甚！”
“他们就是知道宗主你打算近日进关渡劫所以才这么不要脸！”
“那我宗弟子以后岂不是只能止步天阶了？”
寒武子书此言一出，整个堂屋都沸腾了，谁也没想到上三家居然以这种事情来要挟北寒神宗！
要知道在关外是不可能扛得住天阶入道君时候那等恐怖的雷劫的，上三家断了北寒神宗弟子入关的道路，就相当于是断了这群修士的长生大道！
晁天王将牙齿咬的吱吱作响，他双手紧握，指甲都陷进了掌心肉中，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滴下。
“宗主意下如何？”天蚕男子也是皱着眉头面色极差，他知道这样一来他们这群天阶修士就算是真的走到头了，只要北寒神宗一日不妥协，他们想要入道君就一日不可能，按照寒武子书的脾性，恐怕是此生无望了。
寒武子书默默低下头，轻声说道：“抱歉，我寒武子书愧对诸位，若是诸位想要追寻大道，今日可将自己的命牌从灵堂中取走，我寒武子书绝无怨言，说起来还是我贸然了，没有与诸位商量便是私自做了决定。”
晁天王猛地站起来，转身望向堂中所有人，怒喝道：“宗主做的没错！我北寒神宗断然不可丢了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什么长生道，我呸！现在想走的赶紧去拿命牌，从此之后你我恩怨两断！”
原本还窃窃私语的众人被晁天王一言喝住，都不说话了。
寒武子书走到晁天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道：“小晁，别这样，北寒神宗可不是独裁道门，诸位先祖可都看着呢，况且……”
寒武子书缓步走到那个在官坤印象中已经仙逝的长老面前，柔声道：“钱老，不如您下山去看看风景吧？据说关内到处都是灵山秀水，美得很。”
原本还十分激昂的晁天王被宗主一提醒才想起了这老者，顿时就萎了下去。
在场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等着那老者的答复，堂屋中四处弥漫着淡淡的忧伤。
这老者已经是天阶大圆满的存在了，在整个北寒神宗中实力仅次于寒武子书，是上一任宗主的师父，也是目前为止北寒神宗里还活着的人里辈分最大的老人了。
说起来晁天王还得叫这老人一声师祖。
但是这位活了二百多年，目睹了三代人兴衰的老人，如今也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修行之人长寿少病，但也架不住时间的摧残，何况老人一生之中追随历代宗主征战四方，落下了一身暗疾，如今命不久矣。
但若是老人能扛过雷劫步入道君，那便是枯木逢春，宛如新生！
哪怕是如今担任副宗主的晁天王也万万没有理由去强迫老者做出选择，老者峥嵘的一生就是其赤诚之心最好的证明！
即便是此时老人选择了离开北寒神宗，进入天原关去追寻生机，整个北寒神宗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的。
因为没有人有这个资格，哪怕是寒武子书也不行！
老人皱纹如沟壑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他拉过寒武子书的手轻轻拍着，声音中透露着亘古的沧桑：“子书啊，这是看我老头子老了不中用了，打算撵人啦？”
寒武子书一阵惭愧，连忙说道：“不会，钱老您误会……”
“我知道，我知道……”钱老打断了寒武子书的话，他柔和的目光穿过寒武子书望向正堂大门外气势磅礴的北寒神宗山门，眼中透露着无比的留恋：“老头子我还不傻，知道宗主什么意思。但是啊，老头子我老喽，走不动啦，我看了这山门一辈子，就让我再看两眼吧……”
钱老嘿嘿一笑，拉着寒武子书的手指着门外的山门栈道说道：“子书啊，当年我入山门的时候就是走的那一条栈道哟，这都多少年啦！栈道还有呢。你看那个拱门，那时候还没有啊！多漂亮，我记得是叫朱鹤的那小子他师父修的吧？哈哈哈，那个臭脾气的老匠熊是熊了点，手艺可真是没的说！但是，都死了啊，都死了……等着我死得那一天，你就带着我再走一圈那栈道吧！还有山门广场，我可是在那拜得师呢……”
老人喋喋不休开始讲起了往事，这大概是所有老人的通病吧，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说给晚辈们听。
堂屋中所有的人就这么静静听着，再没有人去提什么脱离祖师堂，下山求长生的话了。
官坤望着那个自己没什么印象的老者，在心中默默地给他道歉。
早知道老人有如此胸襟，当年老者仙逝之后就该给他披麻戴孝才对。
就在这时，整个幻境突然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那个天蚕族长身上一阵波动，一抹虚幻的元神缓缓飘出走到官坤身边。
天蚕族长的元神和官坤并肩站在角落里，他望着官坤问道：“这就是当年的真相了，怎么样，有什么感触？”
官坤淡然道：“很多，说不完。”
天蚕族长微微一笑道：“别急，还有第二处幻境，等你看完了恐怕会有更多的感触。”
说罢整个幻境都开始变得虚幻了起来，天蚕族长的元神悄然湮灭，整个画面开始了快速闪动，窗外大雪急速而落，太阳如同轮盘一样重复着升降。
隐约之间官坤仿佛听到了哀乐，听到了钟响，看到了自己师父寒武子书托着一具棺材在那山门栈道间庄严行走着……
时间飞逝，幻境画面再次缓慢了下来，还是那座祖师堂，还是门外凛冽的大雪和气势磅礴的山门，不同的是整个世界已经过了二十多个春秋了。
官坤在心中思量着，这时候大概已经是自己快要悟道入金丹的时候了吧。
祖师堂的大门大开着，几个身影从风雪中穿出，走进了祖师堂。
领头的依旧是寒武子书，身后只跟着两个人——晁天王和天蚕族长。
寒武子书进门后先是给灵堂上了香，而后便坐在了主座之上。
晁天王相比于三十年前的怒发冲冠，如今已经是沉稳许多了，整个人不怒自威，散发着一宗之副宗主的气场。
“子书，你叫我们来所为何事？只叫了我们二人还在这祖师堂中，是有什么大事吗？”天蚕族长等到寒武子书坐定，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寒武子书看着晁天王和天蚕族长，叹了口气道：“本尊打算……跟上三家再谈一谈。”
“什么！宗主您这是！”晁天王一听寒武子书的话，顿时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他盯着寒武子书的双眼朗声问道。
寒武子书用双手擦了擦太师椅的扶手，缓缓说道：“是关于坤儿的，你们应该也有感触，坤儿快要悟道了……坤儿天赋在我之上，甚至是在北寒神宗历届宗主之上……”
寒武子书组织了一下语言，叹了口气说道：“不能让孩子走我们的老路。”
“这不行！宗主！几十年了老夫没有忤逆过您，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不行就是不行！老宗主走的时候特意嘱咐我，要好好辅佐您，如今您犯了糊涂，老夫可不能糊涂！”晁天王义正言辞道，整个人上前一步与寒武子书针锋相对。
天蚕族长在一旁看得头疼，晁天王要强了一辈子但单单对寒武子书十分尊敬，甚至当年全宗上下都以为老宗主把位置传给寒武子书而不是传给自己的弟子晁天王，晁天王一定有怨言，甚至会造反！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晁天王居然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寒武子书的，更是在老宗主刚刚仙逝之时充当了寒武子书坚实的后盾，帮着寒武子书以强硬手段奠定了宗主地位。
那些前代余孽凡是心存二心的，都被晁天王给送进了后山禁闭，如今恐怕已经关死了一大批长老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大是大非上依旧愿意跟寒武子书对着干，这也是天蚕族长记忆中唯一一次晁天王敢这么对寒武子书说话。
寒武子书只是平静地看着晁天王，缓缓说道：“小晁，我问你，咱们北寒神宗的真正底蕴究竟是什么？是山门根基，还是仙家道统？”
晁天王瞪着双眼不言，他在等寒武子书的解释，他知道寒武子书一定会给他一个完美的解释。
他这辈子到死都愿意相信寒武子书，哪怕是寒武子书让他去死，他也认为是自己到了应该死的时候了而不是寒武子书想要害他。
他相信寒武子书，他相信寒武子书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只是今日只叫了自己二人，便是只打算说给他们二人听，至于宗门上下……恐怕寒武子书不打算解释了。
所以现如今他站出来反对寒武子书，是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逼着寒武子书给一个解释，以寒武子书的脾性，很大可能会自己抗下这份骂名，当这个北寒神宗的千古罪人。
他晁天王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哪怕是寒武子书真的决定自己来扛，他也要逼着寒武子书说出实情然后替他分担！
这才是一个副宗主应该做的事！
“宗主请给老夫一个解释，给整个宗门一个解释！到时候若还有人有异议，老夫去说！”
晁天王看着寒武子书的眼睛，缓缓跪俯了下去。
寒武子书叹了口气，笑言：“小晁，等着事情结束以后，陪我去江湖上走走吧。”
“当然，全听宗主的意愿，但如今，请先给宗门一个解释，给您身后的诸位先祖一个交代。”
晁天王跪在地上将头叩在地上，朗声道。
寒武子书微笑着看着这位跟了自己一辈子的心腹，心里想着，这是要逼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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