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是去母后那里吗？”所有皇子必须称皇后为母后。
杨慎早已忘了来时的路，看着前方领头太监带着自己等人东拐西绕，忍不住问道。
赵婆婆自从出了天心殿就没见人了，是一个紫衣太监说奉皇后令带自己走的。
紫衣太监没有说话，依旧在前面快步带路。杨慎发现抬轿的太监也都换了人，默默从怀里拿出哀鸿，紧紧攥在手心。
路上遇到不少巡逻的内侍，和打扫的宫女太监，难怪刚下过雪的地那么干净。
杨慎不禁想到月湄，总感觉她跟这些宫女不太一样……
“殿下，九龙阁到了，还请移步至潜龙院。”紫衣太监停下脚步，示意太监们放下轿子。
杨慎心中恍然，虽然不知道朝廷各方势力的斗争如何，九龙阁貌似是最适合安排自己的地方。
九龙阁，泛指为未成年。或未分封出去的皇子，居住与学习的地方。
并不是单一的阁楼，是一片院落。院落中间确有一栋九层的阁楼称之为九龙阁，潜龙院属于九龙阁众多院落之一。
杨慎注意到九龙阁外围一圈了无人迹，只有腰间佩戴特制细剑的内侍局太监，三步一人、十步一岗地严密守卫着。
这究竟是防着外面的人还是里面的人……
盯着“潜龙院”三个大字，笔风粗犷，谈不上好看，却有种放荡不羁的风格——乃是开国太祖皇帝亲自提笔。
传闻太祖皇帝杨业出身贫寒，没有入过学，也没有正式练过武……曾是一门派杂役弟子，能一统天下堪称传奇！
走进潜龙院，杨慎发现这里大得出奇，比之自己之前住的鸿胪寺客院大多了。除了主间有宽五开间、进深两间共七八间房间外，左右还有十来间房间。
更别提主间后面还有庭院、园林，这个院子完全足够几十人同时居住。估计是每个皇子都配备有宫女太监照顾起居，更有书房，堆满了书，还有武器库可以练武……
“殿下安心在此，每日饭食会按时送至。嗯……另外提醒殿下一点，九龙阁此前已有五位皇子殿下居住，任何人没有皇后召令，不得出入九龙阁！还望殿下与其他几位好好相处……”
紫衣太监表情冷漠，说完就转身离去，不给杨慎任何提问的时机。
这……杨慎发现自己掉入了另一个更大的圈套！皇后居然把康乐帝的六个儿子全部软禁起来！这究竟是太后的授意……还是她自己的决定！
杨慎看着萧条的院落，狐疑不决……看来必须找自己的几位“兄弟”了解下情况了。
如果裴渊渟此刻在这里一定会警告杨慎，在这里最大的危险可能就来自兄弟之间……
飞龙、天龙、应龙、磐龙、青龙、烛龙、金龙、黑龙、潜龙等九座庭院分布在九龙阁各方。
杨慎走到离潜龙院最近的金龙院。
踌躇一会抬手轻叩门环，还不待杨慎再次叩响门环，大门打开一道缝隙从里面伸出一只小手一把将杨慎整个人拉进门去！“砰！”的一声又将门闩拴上。
一切发生在瞬间，杨慎都还来不及反应就到了院内。
“看你比我大不了多少，你就是我那苦哈哈守陵的五哥吧……哼哼这手段可不行，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吗？现在还不是被抓回来了。”
“刚才透过门缝看你半天了居然都没发现我，想必是个不懂练气的废物……”
一个锋眉大眼、唇红齿白，身着金赤玄衣，头戴金冠，浑身透着贵气的小孩背靠门栓，面带不屑地上下打量着杨慎。
杨慎同样打量着这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弟弟”。
刚才那一瞬间拉自己进门的力气可不小，回想一下自己的几个兄弟，其中比自己小的只有一个，那身份就呼之欲出。
“霖东，几年不见，不知现在尿床还谎称漏雨吗。”杨慎眼神挑衅，同样没对这小子客气，想起母亲曾说起的趣事，揭了人家老底。
“你！”杨霖东气得面红耳赤，小时候谁都有过丢脸的事……
“哼，死到临头你还能有心情跟我开玩笑！好好想想吧，我的五哥！看看我们现在是何境地……尤其是你……无依无靠，再不找个大腿你就等死吧！”
杨霖东声音稚嫩，言辞之间却尽显老成。神情严肃，仿佛下一刻天就要塌了一般。
“偶？我来得晚，六弟可否详细告知一二……”杨慎收起奚落的眼神，配合杨霖东严肃的口气侧耳倾听。
杨霖东仿佛得到认可，负手而立，走到杨慎面前瞥了他一眼开始左右踱步，颇为骄傲道：
“五日前，我在内城连府玩……额……书房学习，突然收到皇帝传谕，急召进宫。当时我几位舅舅觉得事发突然有疑，说等我外公回来再说，可来者拿着太后谕旨和皇帝亲印圣旨！我就这样糊里糊涂被关了进来！”
杨霖东越说越气！狠狠地跺地，就像这地砖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说好的父皇召见呢？人影都看不到，外面全是那群没了根的臭人！皇帝出事了！太后疯了！这一切都是皇后搞的鬼！她在权衡利弊，外面估计已经打起来了，她肚子不争气没有儿子，她要在我们这群人里面挑个傀儡自己当太上皇！”
杨霖东唾沫横飞，表情狰狞，揪着杨慎的衣袖大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你知道吗？你不知道！等那个老妖婆选出傀儡，我们其他人全都得死！所以……我们得与外面的人接触……最好是我外公，只有他能够和皇后分庭抗礼！或者林尚书，他有兵！至于袁老谋……传闻他与皇后有深仇大恨，可是血浓于水保不齐……”
杨慎半信半疑，不断地分析自己这个六弟嘴里吐露出来的信息。
听母亲说自己这个六弟从小聪明异常，加之长相可爱，尤其受宫里诸多长辈喜爱。
“其他几位兄长呢？”杨慎忽略了杨霖东话语当中的循循善诱。
“老大在飞龙院，阴谋老算，我不敢去见他怕被吃得没有骨头……老二在黑龙院，娘的他是个疯子！老三狗屁不是，缩在磐龙院为父皇守孝念经……嘿嘿和你一个样。瞎老四不知道在烛龙院鼓捣什么……”
看来杨霖东这几天悄悄做了不少事，杨慎默默观察他的神色。
“嘿嘿，你要不想提前死在这九龙阁，我劝你不要私下去见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一人，这里打扫院子的老太监和老宫女可不简单……可一旦单独相处难免有意外……”杨霖东阴恻恻笑道。
杨慎感觉自己面前这个小孩像一个择人而噬阴险又狡诈的邪恶猛兽。
挪步向门外走去，十几米外确有一个老宫女一直盯着他俩，对他们的讲话却不加干涉。
“谢过六弟，我有些劳累先回去休息了”，杨慎对杨霖东微微一礼，撤身出门。
杨霖东没有回礼，冷笑道：“今晚戌时，九龙阁聚，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事关生死！”
目送杨慎回到潜龙院，杨霖东微微皱眉，再没有刚才那般飞扬跋扈的样子。
沉思片刻喃喃自语：“外显拙厚，内藏深渊，奸邪沉敛，不可小觑……”
……
回到潜龙院，杨慎回想起杨霖东说的话。可惜自己离开朝廷已经太久，就连最简单的情报都无法获取。
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杨霖东的一番话让他警觉起来，没再去找其他人，反正晚上都会见到。
宫里倒不会在饮食上亏待皇子，下午酉时晚饭准点送达。仍然是两个老太监送来。
杨慎刚醒来，睡太久有些昏沉，洗把脸后好多了。
等老太监都摆好餐食后，杨慎没有直接享用。
其中一个老太监顿然领会，从袖中拿出一双银色的筷子，每一碟菜肴包括饭食、煲汤都尝过一遍。等了莫约小半刻才退出房门，杨慎这才大快朵颐起来。
江山万代、云飞仙鹤、乌陵走马、五味哺、上京灵鱼……
一桌子名菜让杨慎食欲大动，只在小时候玩过家家的时候听到过名字，没想到此刻就在自己眼前。
喝足饭饱，杨慎走到庭院中。
此刻月亮渐渐升起，晚霞还未退去，昨夜小雪过后是少有的晴朗天。
“行至气随，气动形变，上聚三口纯阳，曲池散而成阴……”
杨慎在潜龙院中时而屈膝虚抱，时而腾挪踏步，一会气喘如牛，一会吸气如丝……
如果裴渊渟在此，定能看出杨慎此时演练的呼吸法门，乃是自己只口述过一两遍的《玄微诀》。
仅一会儿工夫杨慎已是汗流如注，浑身如同烧红的大虾，看起来恐怖异常！他赶紧停下运气，散气于腹。
杨慎有些后怕，刚才自己一运气体内就如同火山爆发，整个人从里到外被烧了个通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也有尝试修炼，可从没像现在这样。
……
康乐五年腊月初一戌时，上京皇宫九龙阁内。
“承伏朝曦，周行昩殆，登大高德，万世永昌……”
“这是太祖爷定鼎天下时，刻在九龙石上的十六个字，成为我杨家字辈。那块石头至今仍供奉在这栋楼的第九层！我昧代子孙齐聚一堂，是想大家协力合作兄弟一心，保我荣国千千里疆土，继我杨家万万年功业！”
此刻九龙阁一楼，空阔的大殿中回响着慷慨激昂的话语。随即是一阵沉默……
杨启好像早已料到几个弟弟的反应，他知道独木不成林，他得有支持者。
“若希三弟，古人是否曾言长兄如父？作为兄长，我有义务带领我们兄弟几人度过眼前的困局。”
“现今时局已见明朗，我兄弟六人皆被各种‘挟持’进宫。诸位胞弟，你们自小熟读圣贤经典，通晓古今史略，不会不清楚此乃政权机变之紧要时机。古来多少阉党干政、后宫乱政！此刻我大荣、我杨家最需要的是齐心一力，一致对外。”
大皇子杨启，身材高挑精瘦，面容俊俏，神采奕奕，龙骧虎视。谈吐间有股难言的自信，不自觉让人相信他，站在五人中心，一身赤红的裘袍格外醒目。浑厚磁性的嗓音显得从容不迫又掷地有声。
老六杨霖东和老五杨慎两人年纪最小，坐在大殿靠门口的椅子上。
听完大皇子“慷慨激昂”的开场白，在场没有一个人热血回应。杨霖东更是心不在焉，没有形象地蹲在椅子上双手杵着下巴。
“大哥既然说了阉党干政、后宫乱政，是否还少说了外戚侵政？不知林大人此次扮演的又是何种角色……”。
清爽硬朗的声音响起，一身素衣，宽袖圆领，腰佩玄玉、冠戴白色孝巾的三皇子从椅子起身。
杨慎观察自己这位三哥，果真如传言般一身正气，从容不迫。
常听闻母亲夸赞三哥有古君子之风。八分儒雅，一分刚毅，一分风流，这是杨慎的感受。
杨启浑不在意老三话里的含沙射影。
“林阁辅虽说是我亲舅，但自己出生岂能由自己选择？由此而偏废岂不贻笑大方？古往今来者，王者何不以亲者治国？远有皇祖封八族而治天下，其中四族乃其亲族。近有高祖不避内兄为阁首，方有武兴中兴……”
……
九龙阁内，大皇子与三皇子争论不休，整个一楼大殿充斥着纷争的火药味。
无人注意在黑暗的角落……
一道黑影略微晃荡，忽然宛若鬼魅，化作一道黑光向杨慎袭来！
杨慎寒毛乍竖！尽管在黑影动荡之时就已感到危险，可只来得及把手伸进怀中……人影已至身前！
那是一道极为高大的身影，遮蔽了杨慎头顶所有视线。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玄金镶边束袖劲装，乌金的冠笄……尤其是那一对纯黑色的瞳孔！仿若不见底的黑洞透露出无尽的冷寂。
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时间，黑影右手举掌拍下……杨慎从来没有像此刻感到无助，这是一种不对等的碾压。
他微微偏头看见老六杨霖东在一旁张大了嘴，脸上满是惊恐与焦急。
老大杨启一跃而起，飞扑而来。
老四杨昭胤听到声音从椅子上站起，慌乱去摸找自己的拐杖——他是个瞎子。
一阵轻风从眉梢倏忽而过，想象中的剧痛没有传来。
杨慎回过头，看见自己头上那只粗糙恐怖的手掌已经收回，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灰衣老太监。
四下一看，老大飞扑过急，突然卸力颇为狼狈，打翻了一侧的桌椅。老四终于摸到了他的拐杖杵立在一旁。老六双手合十对着四周不断拜着嘴里念念有词……
只有老三到了此时才反应过来，顿时怒从心起，咆哮道：“老二！你疯了！你真是丧尽天伦的畜……”
最后两个字硬是憋在喉咙里发不出声。
从小受百教师长相授，受到众多老师、大臣们赞扬的三皇子此刻恼火无比。
遍读史书，他最憎恶的就是皇家侵轧、兄弟互戬，而刚才他的二哥以一种最直观的方式侮辱着他的价值观。
“果然——默教之人……”
没有在意周围几个兄弟异样、愤怒的眼神。二皇子杨烈凝重地审视着眼前的灰衣老太监，对于几兄弟的喝骂他泰然自若。随后退去，重新盘坐在阴影里。
“你最弱先杀你。”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平铺直叙仿佛天经地义。
来上京不过几日，杨慎已经遭遇数次生死危机，没有哪一次像刚才那样赤裸裸的无力。这就是人人畏惧而又渴求的武力吗？
杨慎咬紧牙关，紧握双手，骨节攒动，青筋暴起。
“即使杀光我们所有人，二哥你也没有机会！”杨慎平静下来，从怀中摸出哀鸿攥在手里。
“荣国不会要一个惨绝无道的暴君，天下亦然！”
杨慎说得斩钉截铁，越过灰衣太监逼视杨烈。
杨烈闭目不答，周身气息扭曲如同黑渊。
杨霖东赶忙上前拉了把杨慎，生怕他将这疯子惹到，全部都遭殃。
与此同时灰衣太监缓步移出殿外，从出现到消失不发一言，没有任何表情。
“杨家老二，那可是叱咤北直道，北溟城最年轻的指挥使！”杨霖东难得露出些许郑重神色，对杨慎低声道。
老二自小沉默寡言，加之母族没有什么势力，四代将门至其母已无男丁全都壮烈殉难，朝堂之上在一众皇子中可以说是最没有支持者的。
坊间还传闻二皇子生性残暴，每日必吃一颗活生生的心脏，可以是动物也可以是人……
传言多为虚假，真实情况是杨烈十三岁时主动向元帝请命加入北直道边军。首战便杀敌三十余人，当时那支队伍与敌军相比仍属弱势，杨烈便砍下这三十多人的头颅做成火炬、挖出他们的心脏给将士们分食，给敌人造成极大压迫，击溃敌军士气，最终在那场战役中取得大胜……
杨霖东拉过杨慎小声诉说着自己这位二哥的辉煌历史。
……
荣国六道，东海道、南荣道、北直道、西荒道，还有北难直隶道、西南直隶道，一共六道是荣国全部疆土。东海、南荣、北直、西荒每道辖五州之地。北难、西南两直隶道各辖两州之地，地理位置特殊。
……
在场六人一时间有些沉默，杨烈就像一条没有锁链的恶狗，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在下一刻对自己动手。他摆明了就是要杀得只剩下他一人，以最快、最残暴的手段终结这场九龙阁里的“政变内斗”。
……
大皇子杨启二十八岁，虽没有封地，却有“辅政”名头，背后隐约有不止一位阁辅撑腰。
二皇子杨烈二十三岁，从小远离朝堂，但在军中呼声极高，其背后支持者很不简单。
三皇子杨若希同样二十三岁，名声极大，无论在四大学宫、还是在朝堂官员之中极受拥护，更是被“同仁学宫”的夫子、祭酒评价“圣贤有望”。
四皇子杨昭胤二十一岁，自小双目失明，深居简出，世人皆知其与无上之位无缘……
五皇子杨慎十岁，六岁为高祖守陵，其母虽出身低微但极受皇帝、太后宠信，赐封惠妃，地位仅在几位皇贵妃之下。
六皇子杨霖东九岁，其外祖父为当今阁首连青山……
康乐五年腊月初一，六龙相聚，风动云涌。以这场为后世史学者争相议论的“九龙议事”为起端，开启了一个新时代，荣国的命运又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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