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传言，意剑一门开派祖师是战国剑客盖聂，传承至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乍一听起来相当拉风，可惜年代久远，无凭无据，这传言的可靠度也就打了三折。
渊源考证姑且不论，从“江湖传说”一般存在的聂卓，到一剑挑了东瀛柳生流的顾琢，两代意剑掌门留给南武林盟的“回忆”几乎是刻骨铭心的，不论嘴巴上怎么黑，在所有“江湖人士”心目中依然供了一座神龛，仰着脖子也未必能看清。
按照这个脉络推导，顾琢的弟子就算不是仙风道骨般的人物，也应该惊才绝艳，让人一见心折，再顾望俗。
……总之不会跟眼前这位似的，上来就是一副大混混的腔调，斜乜眼看来时，像是要把人一口吞了。
那一刻，这几位和意剑一门不怎么对付的“正派人士”有志一同地冒出一个疑问：意剑掌门是瞎了眼，还是脑子里有坑？就算让门派断了传承，也比收下这么个货色强吧？
就不怕意剑一门传承两千多年的金字招牌砸在这位手上？
老半天，姓丘的男人才回过神：“你、你是顾琢的……”
“徒弟，”顾兰因非常干脆地截口打断他，“说来惭愧，本人资质驽钝，师父的本事十成里没学到一成，本不该顶着意剑的名头招摇撞骗，只是意剑一门自古一脉单传，师父就我一个嫡传弟子，有些话，他不方便为自己分辩，只能由我这个当徒弟的越俎代庖了。”
姓丘的男人气壮如牛，长相也是浓眉大眼，两副眉毛一挑，往纸上摁个轮廓就能充钟馗：“你真是顾琢的徒弟？你师父真死了？”
顾兰因眼睛一眯，向他投去的一瞥里掺杂着刻骨的冷意——依照以往的历史记录，这姑娘接下来十有八九要跟人掐成一团，幸而她这阵子心情好，不想惹是生非，于是将发痒的那只手插进衣兜里，面无表情：“他的骨灰就埋在东郊陵园，警方也留存了档案文件，阁下想在他坟前上一柱香吗？”
姓丘的男人嘴一张，就听顾兰因下一句道：“那就不必了，我师父睡得好好的，不想被不相干的人打扰。”
姓丘的男人被她怼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把眼睛瞪成一双铜铃。
何其芬连忙打圆场：“我们已经查证过，八年前，金茂湾发生爆炸，顾掌门不幸遇难，这在警方的档案里有明确记录，不可能有假。”
姓丘的男人皱了皱眉，扭头问旁边人：“金茂湾？那是什么地方，怎么没听说过？”
旁边人看了顾兰因一眼，同样低声答道：“好像是个娱乐会所……哦，我记起来了，那地方八年前确实发生过一起爆炸，死了不少人，还上了东海日报的头版头条。”
姓丘的男人听到“娱乐会所”几个字眼，嘴角一撇，眼神便掺了几分不屑：“会去那种地方……果然不是什么正派人。”
顾兰因眼神登时一冷。
“正道人士”讲究君子固穷、守身持正，最好跟和尚庙里的出家人一样清心寡欲，只差在脑门上凿上“存天理，灭人欲”。
谁要是违反了清规戒律，那就是“不正派”，活该被名门正派群起围攻。
顾兰因闭了闭眼，把冲上头的杀机强摁回去，再一睁眼，又是一派事不关己的似笑非笑。
“正不正派，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看警方怎么定论，”她扬起下巴，落在鬓边的碎发被夜风撩起，糊了她一脸，这姑娘将碎头发拨拉到一边，用橡皮筋绑好，“就好比……要是您今晚遭遇什么意、外，又被抛尸到红灯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警方也不能什么话不问，就把个‘不正派’的屎盆子扣在你头上。”
顾兰因回过头，好脾气地笑了笑：“您说，是这个理不？”
姓丘的男人被她噎得不行不行的，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好悬成了一只蛤蟆。
霍成心累的叹了口气，眼看这一个熊孩子和一个大龄中二癌晚期再掰扯下去，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只能把话题拽回正轨：“不管怎么说，当年这桩旧案算是澄清了，肖掌门的死和意剑一门没有关系，你们……”
他话音未落，就被男女二重奏打断了。
姓丘的男人：“就算顾琢死了，这事也未必和意剑之门没关系吧？那姓顾的不是还有徒弟吗？再说，能一击杀害肖掌门的，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到的。”
顾兰因：“旧案是澄清了，肖掌门的死却未必和意剑一门无关——我今天来，一是为了洗干净当年泼在我师父身上的污水，二来，也是想为当年枉死泉下的亡魂讨个公道。”
霍老爷子先是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她当年才多大？跟她有什么关系？”话没说完，顾兰因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已经撞入耳中，老人浑浊的眼球里居然凝聚起一道难以形容的光：“你说什么？”
那眼神里像是含了一条淬了霜的剑锋，姓丘的男人只是短兵相接地擦了个边，已经觉得头皮发麻，两条腿肚不受控制地打起摆子，居然有了掉头逃窜的冲动。
直撄其锋的顾兰因却跟没事人似的，甚至将另一只手也插进了衣兜，没型没款地往后一靠，半个屁股挨住了石桌边缘。
“承蒙霍盟主日前一番指点，晚辈自觉受益无穷，江湖传言，霍盟主当年凭一手翻云掌独步武林，和我意剑一门的聂卓师祖交情匪浅，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顾兰因顿了顿，似是觉察到了什么，目光循着风声望向另一边，只见不远处的路灯下，陈聿背光而立，大半幅面孔都沉浸在暗影里，只有一双眼睛闪着难以言喻的光。
“能说出我派每代传人以性情入剑，还知道入的是哪一招，可见霍盟主对我意剑一门的武功颇为了解，”她轻声说，“那您更应该清楚，我派之所以被称为‘意剑’，正是因为本门武学以神为用，不重剑招，更不会一招鲜的刺人脑袋。”
顾兰因抬起头，目光不闪不避地迎上霍谦，紫电与清霜狭路相逢，看不见的电闪雷鸣呼啸而过。
“世人皆知意剑一门的杀招是‘天问’，却很少有人知道，‘天问’只是统称，这一式共有九招，每一招都包含了千万般变化，只要稍加改动，又是融会贯通、天衣无缝的一套剑法——这点‘纵有千变万化，万变不离其宗’的道理，才是意剑一门的精髓所在。”
顾兰因微微歪过头，嘴角似笑非笑地提起半边，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霍盟主，霍前辈……您对意剑一派的武学如此了解，又是亲历过当年现场的，却没能认出山寨版‘天问’，真的只是一时看走眼了吗？”
到了这份上，再迟钝的人也该听出这妹子的弦外之音，脸色齐齐一变。
“当然，您可以用看走眼推脱，毕竟您老已经年过八旬，偶尔老眼昏花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另外有件事，我却很想听听您有什么说辞。”
顾兰因收回目光，眼帘低低一垂：“我是师父从福利院收养的——二十年前，手续没那么严，想从福利院领走一个孩子很容易，可是上户口就没那么简单了。”
霍谦似乎意识到什么，突然微微一震。
“师父想让我在东海市读书，就必须把我的户口迁到他的名下，可他当时也才大学刚毕业，一穷二白的，哪有那样的能耐？”
“我跟在师父身边十多年，唯一一次见他低头求人就是那回，为了我，他几乎把能走的门路都试了一遍，能求的人脉也都求过一遭，实在没办法，最后找到了霍盟主门下。”
夜风分开树冠，从枝梢缝隙中挤过去。十一月的东海市，到了晚上，风里裹挟着刺骨的寒意，不仅卷走了体温，也将霍谦脸上的血色吹散得一滴不剩。
“都是托霍盟主的福，我当年才能在东海市上学读书，师父一直记着您的恩情，这些年反复叮咛，要我得人恩果千年记，”顾兰因说，“师父的教诲，我牢记于心，霍盟主的恩情，我更是一时半刻都不敢忘。”
她说到“恩情”时，每个字都格外咬重了下尾音，活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磨出来的。
“办理户口迁入需要身份证件，别人不知就里，霍盟主您却不会不知道，我师父写在身份证上的名字就是‘顾少瑄’——和当初在金茂湾大火中不幸遇难的东大教授一模一样。”
一干吃瓜群众仿佛意识到什么，彼此惊疑不定地交换了一阵目光，然后不约而同地扭过头，看向同一个方向。
南武林盟主，霍谦。
那老人苍白着面孔，嘴唇微微打着哆嗦，整个人像是被方才那阵夜风吹散了精气神，透着某种濒临吹灯拔蜡的暮气。
“我记得陈警官说过，你为了找回失散多年的孙女，每天都看《东海日报》，尤其是民生版……二十年来，一天也没落下，”顾兰因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若有意若无意地瞥了陈聿一眼，“八年前，金茂湾大火的遇难者名单就登在《东海日报》的民生版上，您既然看了报纸，又怎么会不知道，顾少瑄——顾琢，早就死在当年的那场大火里？”
陈聿来得匆忙，没赶上“前情提要”，只抓住一个尾巴——顾兰因最后一句话逆着风声，堪堪飘入耳中，他全无防备，整个人僵滞在了原地。
陈聿眼神不差，这些日子以来，顾兰因对霍老爷子的戒备和敌意他都看在眼里。站在局外人的视角，陈聿不是不能理解，但他并不认同顾兰因这种毫无道理的迁怒。
理由很简单，南武林盟主又不是摆摊算命的，没有未卜先知的能耐，既然事先不知情，那在命案发生后，签发武林贴向“嫌疑人”发出质询也是十分合情合理的。
但如果……霍谦在签发武林贴之前，就已经知道顾琢身亡，那性质就不一样了，因为死去的“嫌疑人”不可能为自己辩解，霍谦在发下武林贴的一刻，无异于将“杀人”的脏水坐实在了顾琢头上。
“在不知情的前提下隔空问话”和“明知人死了还顺水推舟栽派罪名”，那完全是两码事。
顾兰因紧紧盯着霍谦，眼神不知是讥诮还是讽刺：“霍盟主，您明知道我师父已经不可能作出回应，又为什么要发下那份多此一举的武林贴？”
霍谦脸色灰败，不比死人好看多少。
顾兰因压根不给他留余地，步步紧逼：“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明知道我师父不是凶手，明知道……他已经不可能替自己辩解，还故意顺水推舟，让所有人都认定他就是杀人元凶，是不是？”
陈聿终于忍不住了：“你……”
顾兰因：“一边去，我没问你！”
陈聿：“……”
陈警官活像被谁捅了肺管子，噎得死去活来。
顾姑娘把身上那张“尊老爱幼”的标签撕下来丢在地上，还踩了两脚：“霍盟主，这番话我本来打算留在武林大会上问的，但既然今天说到这了，就麻烦您给个明白答案——您明知有人设计陷害我师父，却不揭露真相，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者……为了谁？”
霍谦张了张嘴，没来由的一阵心口疼却让他发不出声音，这年迈的老人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趔趄着倒退了两步，膝盖绊在石凳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只觉得那些嘈杂鼎沸的议论、字字诛心的质问，还有此起彼伏、难以置信的视线都远离他而去，唯有胸腔里的心跳声愈演愈烈，鼓点一样放大，无所不在地充斥着耳遭。
旋即，一个刺耳的冷笑声从鼓点中排众而出，突兀地扎入耳膜——
“……爸，何必呢？你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吗？”
那是八年前的一个夏天，霍谦无意中发现了五毒教卷土重来的痕迹，于是在暗中查访。只是他毕竟上了年纪，许多事做起来力不从心，只能假手他人。
这个被选中的“他人”，就是逍遥派掌门肖远峰。
肖远峰出身名门，与翻云掌同为南武林盟四大门派之一，素来以匡扶正道为己任，锄奸诛邪义不容辞。那一个多月里，他走过东海市每一条大街小巷，好不容易得到五毒教的确切行踪。可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在那帮邪教分子的老巢里，他居然见到了一个“熟人”。
那天傍晚，霍谦接到了肖远峰发来的信息，一路狂奔着赶了过去。谁知赶到时，邪教分子已经一个不见，而肖远峰却倒在了血泊中。
那一刻，霍谦脸色铁青，仿佛做了多年的噩梦，突然间落地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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