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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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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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两个字恍如一个天外飞来的霹雳,横冲直撞进陈聿耳朵,瞬间将他劈成了一具石像。

他脑子里被杂乱而毫无意义的“嗡嗡”声充斥着,短暂地失去了思考能力,好半天,那扭成盘丝洞的脑回路才稍稍理顺了一点,然后发现眼前的红绿灯已经变色,前头的车停了下来。

他赶紧一脚刹车踩到底,橡胶车轮剐蹭过地面,摩擦声令人牙酸。

陈聿却恍若未闻,好不容易理清的思绪被那突如其来的“不好”牢牢霸占着,各种可怕的猜测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过,简直能凑出一部堪比“死神来了”的惊悚片。

什么叫“情况不好”?她受伤了吗?

她跟人动手了?是谁?

明睿东的“意外”跟她有关吗?

她离开酒店后又去了哪?

这些念头在陈聿脑子里此起彼伏,让他压根没空间思考别的,耳朵里只听见自己越演越烈的心跳声,连后车狂按喇叭的动静都被自动消音了。

陈聿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回为顾兰因失态,只是有那么一瞬间,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脑袋里倏忽闪现过一个画面——那是中缅边境不见天日的密林里,浓的化不开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几道雪亮的追光从身后打来,映出了一张被白粉糊得几乎看不出五官轮廓的“鬼脸”。

这一幕按说相当惊悚,搁在日韩恐怖片里也毫无违和感。然而,一只看不见的手却在这时探进陈聿脑海,将那张鬼脸上的伪装轻轻抹去,旋即,一副熟悉的面孔从深沉的夜色中浮凸而起。

霎时间,陈聿的心率剧烈搏动了两下,那些唬弄丁建的借口——什么“不喜欢欠人人情”“只是为了报救命之恩”以及“我对柴火妞没兴趣”,皆如海面上的浮游生物,被退潮的潮水一卷,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一个念头牢牢扎根在潜意识深处,仿佛一片冥顽不灵的礁石,水落石出般显露出形迹。

他想:……这是我第一个喜欢过的女孩。

揣着这样的想法,轿车打了个甩尾,漂移进河坊胡同的大门。没等完全停稳,陈聿已经跳了下来,跌跌撞撞地冲进电梯,直奔七楼东首。他在704的大门前弯下腰,用力喘了两口气,顺带把直飙一百八的心跳和血压往回摁了摁,这才拉响门铃。

陈聿从没觉得等待开门的时间如此漫长,漫长到足够他的脑回路绕着太阳系兜一个圈。好不容易,里面传来细细簌簌的开门声,刚打开一条缝,陈聿就迫不及待地往里闯——

然后猝不及防地和一个还没他肩膀高的小崽子撞了个满怀。

何菁菁的脑门撞上他胸口,不知是磕到了骨头还是怎的,红了一片。她伸手捂住额头,疼得泪花都出来了:“你没长眼睛,走路不看路啊!”

要是搁在平时,陈聿铁定想都不想就怼回去,然而现在,他压根没心思跟个未成年的小丫头掰扯,两只手扣住熊孩子的一对肩膀,就跟搬个空箱子似的,轻轻巧巧地挪到一旁。

露出她身后的沙发,以及某个坐在沙发上……正拿湿毛巾摁住额头的顾姑娘。

陈聿悬了一路的那口气骤然落回胸腔里,这一下有点猛,他整片胸口都被砸得隐隐作痛,不知是身体发软还是怎的,从尾椎骨到手指尖一并颤抖起来。

这口气一松下来,四下里的无名火登时有卷土重来的趋势。陈聿突然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折磨他一路的忧心如焚在这一刻酝酿成货真价实的烈火,就要当头喷在顾兰因脸上。

熟料那口气吞山河的烈焰还没来得及露头,就被身后传来的一声招呼堵了回去:“哟,小聿,来得这么快?”

陈聿这一路恍恍惚惚,也不知闯了多少红灯,自觉每个月那点抠抠索索的工资泰半都要贡献给交警大队了。当着长辈的面,他把自己憋得脸红脖子粗,无比艰难地将那口火气吞了回去:“霍爷爷,给您添麻烦了。”

霍大爷一摆手,绕过满客厅的鸡零狗碎,将一杯冒着热气,也不知是茶还是药的“不明液体”摆在顾兰因跟前:“头还疼得厉害吗?把这个喝了应该会好受点。”

陈聿被他一语提醒,这才注意到顾兰因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没有血色的煞白里透着某种不正常的灰败,每一下喘息都格外用力,仿佛不竭尽全力,吸进去的空气就到不了肺部。

陈聿刚有点平复的心跳瞬间又坐上直达电梯,差点窜出天花板:“她这是怎么了?”

顾兰因确实很不舒服,脖子仰倒在沙发上,两绺长发从鬓边垂落,映衬得脸颊越发毫无血色。霍大爷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你之前说,担心今晚有人趁乱对明睿东下手,我就找了几个江湖朋友在附近的小巷里看着,原本是想着有备无患,谁知就遇上了这丫头。”

陈聿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顾兰因:“她跟人动手了?”

“是五毒教的人,手法十分老道,”霍大爷也没有隐瞒,“那毒还挺霸道,这丫头不留神中了招,一直没缓过来。”

听见“五毒教”三个字,陈聿本就窜上天花板的心跳险些冲破天际,二话不说掏出手机:“我叫辆车,马上送她去医院。”

坚持走装死路线的顾兰因终于绷不住了,有气无力地开口道:“不用,我没事。”

陈聿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像是被个泵挤压着,顺着话音缝隙拼命往外喷:“什么叫没事?你对着镜子照照自己的脸色,这回都不用抹粉了,拖出去就能扮女鬼!”

顾兰因:“……”

“说了别逞英雄,凡事别冲动上头就不管不顾,就是不听!就是要硬来!你那双耳朵长的当摆设是吧?”陈警官几个小时前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憋屈和窝火一直找不到人发泄,只能自己强忍着,憋到现在已经酝酿成一场来势汹汹的岩浆喷发,不管不顾地糊了顾兰因一脸,“对自己没好处的事一定要干,该干的事一点不放在心上!这么大的人了,心里一点没个成算,二十多年都活在狗身上了吧!”

霍大爷:“……”

不知是错觉还是想多了,霍盟主居然觉得这些教训人的台词听起来有点似曾相识。

其实霍大爷说得没错,五毒教出品的毒药相当霸道,顾兰因虽然屏住呼吸及时止损,到底还是吸进去一点——只是这一点,已经让顾姑娘头痛欲裂、浑身发软,耳畔嗡嗡嗡地响个不停,就算有人对着她耳朵大喊大叫,她也能当白噪音忽略了。

要不是霍谦及时出现,她恐怕连小巷都走不出去。

正因如此,她没力气和陈聿斗嘴,手指掐着太阳穴,几乎掐出一道红痕来:“她下的分量还要不了命,我已经好多了……五毒教的毒不是寻常药物,去医院一定会被逮住问东问西,麻烦。”

顾兰因是实话实说,陈聿却差点被“麻烦”两个字将理智轰出天灵,他近乎恶狠狠地瞪着顾兰因,心说:我第一次喜欢上的女孩怎么会是这么一个分不清轻重缓急的滚刀肉?

眼看陈警官的怒火要把顾小姐一口吞了,霍大爷就在这时拿拐杖拄了拄地,慢腾腾地开了口:“这丫头说得没错,他们意剑一门内外兼修,自有化解毒物的法子,何况五毒教的毒,去医院也未必管用。”

陈聿不好跟长辈互怼,只能暂且把火气吞回去,扭头瞪着顾兰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顾兰因脸色煞白,体温却高得异乎寻常,非得拿冷毛巾敷着才能好过点。她心知这是身体的免疫机能修复毒物造成的损害时的正常反应,扛过这一段就好了,便没太当一回事:“还行,比刚才好多了。”

陈聿:“……”

打从他进来后,这女人就跟没骨头似的摊在沙发上没动弹过,可见已经难受得不行——就这,还是“好多了”的结果?

那她刚毒发时得有多难过?

陈聿只是稍微一转念,就觉得心尖像是被谁掐了一把,呼吸都打起颤来。只听霍大爷道:“那药是中药熬的,可以缓解毒性发作的痛苦,你最好把它喝了。”

顾兰因在头痛欲裂的间隙里低头瞥了眼,没吭声。

陈聿语气不善地催促道:“让你喝药,听到没?”

“……不用了,”总算缓过来一点的顾兰因用矜持而客套的语气说,“时候不早,打扰这么久,我也该回去了。”

这姑娘上辈子可能是属小强的,嘴上说着“不打扰”,人已经强撑着站起身,抬腿就要往外走。

陈聿最后一点理智被她这个举动轻轻巧巧地绷断了,他想也不想,伸手往顾兰因肩膀上一搡,顾姑娘猝不及防,趔趄着倒退两步,又跌坐回沙发里。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还没到一个轮回,陈警官在酒店里的满腹憋屈已经逮到报复的机会:“回去?你连路都走不稳当,怎么回去?靠爬吗?”

顾兰因:“……”

顾姑娘活了二十多年,仗三寸剑锋,从来是无不可去之处,纵横驰骋了小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这么跌份。有那么一时片刻,她连沸反盈天的头疼耳鸣都短暂地丢到一边,眼神不善地盯着陈聿。

陈聿追着她死缠烂打这么久,大概知道这女孩是个什么货色,才不将这点虚张声势放在眼里,转头看向霍大爷:“霍爷爷,您怎么知道跟她动手的是五毒教?您见到人了?”

“打了个照面,当时黑灯瞎火的,看的也不是很清楚,”霍大爷毕竟是上了年纪,眼皮堆满了褶子,眼球也已经浑浊,但他撩起眼皮看过来时,目光依然锐不可当,仿佛含着一把无匹的锋芒,“要是没认错,那应该是个姑娘家,穿件旗袍,打扮得还挺时髦的。”

陈聿先是皱一皱眉,旋即,他不知由“旗袍”两个字联想到了什么,眉心忽然一动,飞快地摸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递给霍大爷:“霍爷爷,您看下,是不是这个人?”

霍大爷眯着眼打量了好一会儿,陈聿估算着,都够技术部的同事现场抠图,再来个人像对比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这位老眼昏花的霍盟主才不是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应该没错……虽然看不清长相,但是打扮和衣裳都对得上,十成里有九成是同一个人。”

陈聿瞥了顾兰因一眼,见那姑娘脸色漠然,于是压低声音问霍大爷:“她和那人是怎么动上手的,您知道吗?”

霍大爷摇了摇头:“我赶到时,这孩子已经和那人交上手了——听五毒教的口气,似乎一开始并不知道她是意剑门下,应该是碰巧撞上了吧。”

陈聿自打接到匿名报警后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顾兰因会在里面插上一手,如今听霍大爷的说法,这姑娘虽然着急报仇,到底还知道红线画在哪,没跟五毒教的人沆瀣一气,悬了一天的心总算落回了原位。

然而他往深处一想:顾兰因和五毒教几番交手,结下的梁子不浅,又被人看穿了自己出身意剑的底细,新仇旧恨加上怀璧其罪,可想而知,在睚眦必报的五毒教看来,这妹子往那一戳,跟一根行走的眼中钉也没什么分别。

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两方一边在明,一边在暗,倘若五毒教当真盯上了顾兰因,就算是意剑传人,日后的处境也不容乐观。

想到这,陈聿还没完全稳当的脉搏又有攀升的趋势,将刚打响的冷战暂且搁置到一边,神情严肃地转向顾兰因:“能混进明氏签约的会场,这个五毒教能量不小,很有可能是个有组织的黑\/社\/会,你一个人日后一定要小心,千万别再往浑水里蹚了——至于这个五毒教,就交给我们警方来办吧。”

陈警官是一番好意,可惜顾兰因的心眼不比那位五毒教主宽多少,犹自记恨着刚才那笔账。听了这话,她只是短促地笑了声,没说话。

陈聿单方面的“停战求和”没能得到回应,眉头当即一挑,刚想说什么,就见霍大爷一摆手,打断了他到了嘴边的话音。

霍谦神色复杂地端详了顾兰因一眼:“菁菁说你姓顾,你跟顾琢那孩子怎么称呼?”

顾兰因顺着话音不着痕迹地瞥了何菁菁一眼,小丫头似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缩脖端肩,往墙角里靠了靠,假装自己是个不存在的小透明。

顾兰因笑了笑,简明扼要地答道:“顾琢是我授业恩师。”

霍大爷点点头,叹了口气:“一晃这么多年了……你师父还好吗?”

顾兰因勾了下嘴角,笑纹深如刀刻:“他好不好,霍盟主心里会没数吗?”

这语气听着不对劲,话里话外的讥诮快从字里行间渗透出来了。陈聿心头“咯噔”一下,猛地想了起来:对了,这丫头的师门身上似乎还背着“谋害逍遥掌门”的嫌疑,霍大爷当年甚至为此发下了武林贴,只是一直没得到回信。

……得不到回信是肯定的,因为顾琢早在八年前的那场爆炸中“意外身故”,一个死人又要怎么对武林盟主的质询作出回应?

然而这个道理,陈聿明白,霍老爷子却仍然蒙在鼓里。

想到这里,陈聿忍不住往两人中间一插,挡住了霍大爷打量顾兰因的视线:“霍爷爷,这丫头就是这么个脾气……之前没来得及告诉您,她师父、她师父八年前就过世了。”

(五十)

顾兰因是个老江湖,调戏个把黑\/社\/会分子就跟切瓜砍菜一样利索,可认真追究起来,这姑娘的年纪并不大,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五六,放在寻常人家,大概刚走上社会没多久,还在步履蹒跚地向“社畜”进化。

这样往前推算,八年前,她也就十七八上下,还没来得及成年,再怎么早熟聪颖,很多事仍然是一知半解。

好比当年,逍遥掌门无端遇害,整个南武林盟群情激愤,逼着霍盟主发下武林帖,挖地三尺也要把意剑一门翻出来。

顾兰因一直想不明白,那些人无凭无据的,单凭一条模棱两可的伤口,怎么就把屎盆子扣定在她师父头上。直到她一个人闯荡江湖,一脚凉水一脚泥地蹚过风刀霜剑,见识了人情冷暖,品尝过世态炎凉,才隐隐回过味来。

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可树大了也容易招风,尤其当年的南武林盟几经风雨,黄鼠狼下耗子似的一代不如一代,各大门派人才凋敝,眼看有吹灯拔蜡的迹象——不然当年东瀛柳生家的剑客怎么敢大放厥词,一人一剑就要挑平南武林盟?

若是大家一起江河日下也就罢了,偏偏有人不肯随波逐流,非要一枝独秀,连老字号的四大门派都被隐隐压过一头。

而这个人非但实力强大,还深居简出,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武林大会也难得见到踪影。认识他的,知道人家是平和淡泊、与世无争,不愿抛头露面,不知道的,一个“眼高于顶、目无下尘”的印戳已经明晃晃地盖在顾琢脑门上。

——同样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凭什么你意剑一门就能拔得头筹,一剑挑了东瀛剑客?

——凭什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崽子就能盖过四大门派,把那些“老前辈们”踩在脚底下?

——凭什么你武林大会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难得露个面也不肯以真容示人,好像整个南武林盟都不在你眼里?

明枪暗箭固然可怕,比刀锋剑刃更要命的却是人心。

虽然顾兰因知道,她师父从没将这些虚名放在心上,隐姓埋名只是为了安稳度日,可怀璧其罪也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罢,当意剑一门的新任掌门没扛住霍盟主的请求,当着整个南武林盟的面挑了前来挑战的东瀛剑客时,那副名叫“盛名累人”的枷锁已经拴在了他的脖子上。

到头来,只能被一点一点压进人心不古的泥潭里,翻不得身。

或许是因为亲眼目睹了顾琢的悲剧,也可能是因为一个人闯荡江湖这么久,依靠的从来只有自己以及手上的三寸剑锋,顾兰因不习惯跟陌生人走得过近,更不可能被人逼迫一两回,就大剌剌地坦露心防任人参观。

只能说,把不准顾小姐的脉门,陈警官的悲剧也就是在情理之中了。

“当年霍盟主发下武林帖时,我师父已经‘意外身故’,人在黄土之中,自然没法露面回应,”可能是头疼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退,顾兰因半闭着眼,头颈仰靠在沙发上,像是对霍大爷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霍盟主仁侠为怀、宽宏大量,想来不会跟个死人一般计较。”

霍大爷干瘪下垂的嘴角抽搐了下,似乎听出了她话音底下深重的讥诮,欲言又止。

“今晚多得霍盟主照看,感激不尽,不过意剑一门尚且背着嫌疑,在南武林盟眼中,大概和五毒教也没多大分别,我就不叨扰了,免得碍了您的眼,”顾兰因冷淡又客气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告辞。”

她打过招呼,也不管霍谦是个什么反应,径直往门口走去。

霍谦:“你等等……”

然而顾兰因置若罔闻,她好像一句话也不想跟这老人多说,身形一晃就绕过了伸手阻拦的陈聿,转眼到了门口。

陈聿:“……”

敢情这死丫头现在头不疼了,又有力气作妖了。

陈聿还有一肚子疑问没来得及问,比如方才在酒店,她为什么突然离开会场,又是追着谁离开的?

然而顾兰因动作太快,不等人把话说完已经拉开了门,毫不犹豫地走进黑漆漆的楼道。

陈聿别无办法,只能匆匆跟霍大爷打了个招呼,紧追着她出去,一路跟到小区门口,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了顾兰因。

他闪身挡在顾兰因跟前:“你要去哪?”

顾兰因头疼耳鸣的毛病其实还没完全消停,只是要她在“强忍头疼”和“与翻云掌大眼瞪小眼”之间做个二选一,她宁愿被头疼折腾一宿。

反正她在“忍耐痛苦”和“装模做样”上经验丰富,轻易不会穿帮。

“回去睡觉,”她不着痕迹地咬紧牙根,语气听不出丝毫异样,“大半夜的,我还能去哪?”

陈聿抬起头,目光带着某种极具逼迫性的穿透力,盯住她双眼:“明睿东被送进医院了。”

顾兰因不由一愣。

鉴于酒会上邀请了不少媒体,而这些靠笔杆子和炒花边吃饭的仁兄们都近距离目睹了明睿东倒下的一幕,不管警方和明氏怎么控制舆论,最迟明天早上,“明氏掌门人病发入院”的爆炸性头条也一定会随着早高峰的到来传遍东海市大街小巷。

迟早都要曝光,早说晚说区别不大,正因如此,陈聿才能这样痛快地开门见山:“签约仪式刚结束就突发脑梗,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送进医院,估计明天天不亮,这条新闻就会推送到东海市几百万市民的手机里。”

顾兰因不耐烦的表情终于消退了少许,一侧眉梢轻轻挑起,表情颇为微妙:“突发脑梗?”

“看症状像,医护人员也是这么说的,”陈聿耸了耸肩,“不过我们看了监控录像,认为当时在场的一个人有重大嫌疑。”

“那个捧托盘的礼仪小姐,”顾兰因说,“也是后来在小巷子里跟我动手的人,她说她叫陈莎莉。”

他俩虽然互相看不对眼……或者说,顾兰因看陈聿不太顺眼,但是这一刻,这两位的脑回路还是奇迹般地并轨了:虽说在现场物证的调查报告正式出炉前,一切揣测都带着武断的嫌疑,可酒会前一晚那个神秘的报警电话仍然像一段挥之不去的阴影,横亘在所有人心头。

前一晚才有人匿名报警,后一晚警方的重点保护对象就被送进医院,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一个不经意的巧合?

而假如,只是假如——假如明睿东的“发病”和“入院”不是巧合,那幕后黑手又是怎么做到的?

陈聿不是正宗的江湖人,但他相信,假如这世上真有某种药物能让人出现如脑梗一样的症状,那只能是出自五毒教。

“五毒教的老巢是在云南边境,那里终年湿热,毒物众多,这个门派又传承了千百年,手里握着很多不为人知的古方秘药,想要配制出一两种无色无味的毒药,让中毒者的症状看起来像是突发急病一样,一点也不难。”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顾兰因一边信步往前走,一边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不过这只是猜测,是不是有人下手,还得等医院和你们法证的报告出来后才知道,好在你和霍盟主是老相识,凭他的面子和人脉,想从东海市里揪出个把杀人凶手,应该不难吧?”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看样子是打算叫车回家。陈聿心里一动,想起她每回提起霍大爷时,语气里都带着说不出的异样,忍不住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还在记恨霍爷爷当初发下武林帖的事?”

顾兰因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一眼不露声色,陈聿却依然捕捉到了里面一闪即逝的警惕、戒备、冷漠,以及某种隐藏极深的……

憎恶。

陈聿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平心而论,顾兰因会对霍谦有敌意并不太出乎陈聿意料,毕竟他亲眼见识过这妹子对她师父的情谊——自己之前不过一时顺了嘴,随口带出两句对顾掌门不太恭敬的论调,就实打实地挨了她一巴掌,照这个逻辑推演,顾兰因没在第一次见面时拔剑斩了霍大爷,已经是相当尊老爱幼。

然而站在霍盟主的立场上,陈聿也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当年整个南武林盟都因为逍遥掌门的遇害义愤填膺,而从死者身上的伤口来看,又确确实实和意剑一门有脱不开的干系。霍老爷子出于澄清事实的考虑,发下武林帖请顾琢出面说个明白,于情于理都十分正当,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毕竟,霍大爷是南武林盟主,不是天桥底下摆摊算命的神棍,不能未卜先知顾琢当时已经“意外身故”,也是情有可原。

这些道理是个人都能想明白,却没法说服顾兰因。

因为人类虽然被称为“万物灵长”,可在大多数时候,感性依然是压倒理性的,过分深厚与执迷的感情就如某种天然的滤镜,会蒙蔽人的视线,扭曲人的思维。

要不,“一叶障目”这个成语是从哪来的?

陈聿琢磨了下,感觉单靠以理服人搞不定这牛心左性的妹子,只能采取“曲线救国”的迂回战术:“我……我小时候,父母工作忙,经常把我一个人丢家里。有时放学了也没人管,还是霍爷爷看不下去,把我领回家照看着。”

“不夸张地说,我就是霍爷爷一手带大的。”

顾兰因知道陈聿说这些是什么用意,不过她叫的车还没到,既然陈警官自己都不介意光曝黑历史,她贡献出一双耳朵听听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记得那年我上初二,唔,跟姓何的小丫头差不多大,正是叛逆的时候。我父母工作忙,平时没工夫管我,偶尔管一回,也是以训斥为主。”

“我父亲是那种传统型的家长,十分看重自己的权威性,而且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我跟他感情不是很好,当然也不会把他的话听进去,他要我往东,我偏要往西,他要我在学校里规规矩矩地读书,不照做就把我从头发丝训到脚趾尖,恨不能每一颗细胞都拖出来回炉重造一番。”

“那阵子,我天天逃学,泡在网吧里打游戏,跟有瘾似的——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就是因为在现实中得不到父母和老师的认同,只好退而求其次,去网络里寻找存在感了。”

顾兰因把两只手插在衣兜里,身体重心换在左脚上,没骨头似的倚着一棵行道树,眼睛看向街道尽头:“二次元的存在感一般不会长久,你父母什么时候发现你有网瘾的?”

陈聿勾了下嘴角:“他们没发现。”

顾兰因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我初中的班主任倒是给我家打了电话,只不过我父母工作忙,没接着。她不知从哪弄到的号码,又给霍爷爷打了电话,霍爷爷那时已经退休了,就到学校附近挨个网吧找,找了两天终于找到了。”

说起多年前的这段黑历史,陈警官的神色相当坦荡,一点没有不好意思:“说来惭愧,我小时候挨过不少打,大多都记不清缘由了,唯独那一回刻骨铭心。我还记得霍爷爷当时一边拿拐杖揍我,一边骂我不懂事、不学好,骂着骂着居然哭了,好像我不学好就是剜了他的心肝似的。”

棍棒之下能不能出孝子尚且要打一个问号,但那是陈聿头一回知道,父辈的棒子居然沉重如斯,差点没把他砸趴下。

对叛逆期的小陈聿来说,十多年前的那顿打无异于一记当头棒喝,他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彻底歇了作妖的心思,从此回归正轨,老老实实地读书升学,三年后顶着全校第一的名头考进了东海市公安大学。

本指望他考北大清华的班主任得知他的第一志愿,下巴差点砸脚面上,然而小陈聿就跟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死活不改。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全校第一的尖子生吃错药了,只有陈聿自己知道,他其实一直记得当年挨的那顿打,以及霍爷爷恨铁不成钢的泪水。

他其实……只是想把传说中的英雄幻梦和武道侠情延续下去。

以一种更合乎时代发展和社会规则的方式。

从这个角度看,霍老爷子对陈聿的意义绝不仅仅是“邻居家随时能蹭吃蹭喝的临时食堂”那么简单,他人生的第一块基石是霍谦亲手打下的。

可惜,这个意义是对陈警官而言,跟顾兰因没有半毛钱干系。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完了陈聿的“光辉历史”,随口插了句嘴:“老爷子倒是挺闲的,正经的自家孩子不管,天天把别人家的孩子抱回来养,他这是打算为东海市的公益事业做贡献吗?”

陈聿皱了皱眉,有点不豫,但还是一板一眼地答了:“可能是爱屋及乌吧……霍爷爷有一个儿子,早年间离开东海市,一直没见回来过。他还有个小孙女,听说五六岁的时候走丢了,为了找她,霍爷爷差点没把东海市掘地三尺地翻过来,找了大半年,依然没半点消息。”

“从那时起,霍爷爷就对差不多大的孩子格外上心,碰到左邻右坊的小孩没人管,也会带回家帮着照看。哦对了,他也是那时候养成了订报纸的习惯,每天都把《东海日报》从头到尾地翻一遍,生怕错过走失儿童的线索。”

“一转眼,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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