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蛋壳的青色，地平线上堆着棉絮似的云，仿佛打翻了胭脂，绯红抹了半边天，连片的蒲苇比人还高，似浪花，似雪花。寂静的早晨，马车在蒲苇中疾驰。灵凤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又回头道：“葵花，东南诸州真像你说的那样富庶繁华，风景如画吗？”
“那当然，东南形胜，商贾云集，人烟稠密，生活富足。四季更替，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日升月落，有舞榭歌台，流水人家。当真是美不胜收啊。”
两个人，一个说，一个听，一路上都在聊东南的人文之美、风物之美，人民的安居乐业。
快到鸿州境内的时候，两人还在畅想着这一趟东南之行的美妙，然而她们最先碰到的，从鸿洲方向走来的人，却是一对衣衫褴褛的祖孙。老者手里拿着下半截已经破了的竹杖，小孩子拿着缺了口的碗。
“东南诸州也会有乞丐吗？”
“再富裕的地方也会有穷人嘛。”
两人这样说着，然而兴致已减去了一大半，车上变得沉默了许多。
“停车！”灵凤喊道。她跳下车去，给了那对祖孙一些银钱。
越往前走，道路两边乞丐模样的人就越多，在灵凤不知道第几次停下马车，施舍财物的时候，冯葵花问道：“这位大哥，你正值壮年，身体健全，为何沦落至此。”
“唉，你们外面的人哪里知道，鸿洲、泷州、云州的许多郡县，今年春天遭了好大一场水患，庄稼全被毁了，粮食颗粒无收，从前人家说这里遍地是绮罗锦绣，如今成了遍地是饿殍灾民了。”
冯葵花对灵凤苦笑道：“看来我们地方没有找错，只是来错了时候。”
但是灵凤被难民围在中间，根本听不清她讲话，冯葵花站起来一看，远处还有更多的难民围过来，眉头一皱，预感不妙，喊道：“灵凤！我们该走了！”
“就来！”灵凤忙着把包里的东西递给难民，但是根本来不及，无数双沾满污泥的手出现在她周围，抢夺她手里的东西，甚至直接把手伸进她的袋子里，牵扯她的衣裳、裙子……
“那些难民的眼神，好像要把她撕了，咬了，连血带肉地吞下去。”冯葵花又喊道，“灵凤！快走！危险！”
这时候，灵凤也察觉到情况不对了，但是她被难民围着，脱不了身。冯葵花站在马车上，向她伸出手，想把她拉过来。这时候，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下去吧你！”冯葵花被人拽着裙子，摔在了泥地上。
她迅速地站了起来，却被汹涌的人潮裹挟，弄脏的衣裙并不可惜，冲天的臭气可以忍受，但是，在这样混乱的人群里，她和灵凤都会有生命危险。
忽然，就像一滴水滴进了油锅里，人群掀起了更大的骚动，远处有人大喊：“快跑啊！官兵来了！！”人群便一哄而散。身披甲胄的官兵，骑在大约有两米高的战马上，红色的披风扬起，将太阳遮蔽，投下巨大的阴影，官兵挥动着手里的鞭子，躲避不及的难民，稍微被鞭子挨着碰着，立刻皮开肉绽，苦叫连连。
“您受惊了。”官兵走到冯葵花面前，“需要我扶您起来吗？”
冯葵花环顾四周，看到灵凤一动不动地站着，惊魂未定。她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多谢将军搭救，敢问将军，是谁的部将？”
“南境令狐总督麾下，校尉胡歩云。”
“多谢胡校尉，不知……我能否一见令狐总督。”
“当然，令狐总督正等着见您呢！”
冯葵花拉着灵凤重新坐回车上，车轮转动，马车向总督府驶去。
灵凤的脸脏脏的，浅黄色的衣服黑一块灰一块，甚至衣服上还有一个清晰可见的手掌印！灵凤低着头，眉头紧皱，“人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冯葵花云淡风轻地说道：“温饱足才能知礼节，长期与饥饿、死亡和暴力相伴，人就会失去人性。何况这些人本来就是受欲望驱使的普通人，如果我是这些灾民当中的一个，大概也跟他们没什么区别。”
“那如果，灾难过后，他们的生活又回到从前呢？”
“那他们的人性也会回到从前。”会吗？冯葵花也不知道，她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灵凤。
灵凤果然高兴起来了，“也就是说，他们的人性并没有丧失，只是被痛苦遮蔽了。”
“嗯。”冯葵花敷衍地应和着。
“所以我要继续帮助他们，让他们找回人性。”
“唉——”冯葵花叹了口气。
“葵花你怎么了？”
“没什么，下车吧。”
总督府实在是气派得很，跟这里比起来，燕国公府的宅子在金水桥一带，跟那么多王公贵族的住宅挤在一起，就显得有些可怜了。
冯葵花和灵凤被请去堂屋里稍等一会儿，冯葵花已经习以为常了，贵人们总是事务繁忙，小人物求见他们也总是千难万难。不过令狐千城并没有让她等很久。
令狐总督走进来，身穿云锦圆领袍，腰悬白玉蹀躞带，“哪一个是冯姑娘？”眼前之人至多三十岁，声如洪钟，就算他正常说话，也好像在吼一样。
冯葵花上前见礼。
“嗯——真是个小美人儿，哈哈哈……魏无缺这小子。”令狐千城说话做事，简单粗暴，有些时候甚至过于粗鲁，简直不像一个贵族。
冯葵花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跟魏无缺订婚的是崔小姐，跟她冯葵花没有什么关系。她也这样做了。
“你放心，”令狐千城亮出手掌，“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我跟魏老三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有什么事儿，叫声表叔，我帮你摆平。”
“他在诈我。”冯葵花心想，“他跟魏无缺年龄差距不大，以魏无缺的性格 是绝对不会叫他表叔的。他是想让我叫他表叔，然后让魏无缺乖乖就范。”
那能怎么办呢？演呗！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啊！于是冯葵花非常害羞地、扭扭捏捏地说道：“尚未成婚，于理不合。”
偏偏今天她状态不好，说这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眼底甚至流露出了一丝狡黠。令狐千城看穿了她的小把戏，内心颇有几分得意，大笑道：“真是个有趣的小美人儿。”
“刚才那群刁民，”令狐千城道，“冲撞了你和你的朋友，要不要抓起来教训一下。”
“那倒不必，”冯葵花道，“也是我这位朋友，善心太过，才会招来这场麻烦。”
令狐千城看了一眼灵凤道：“善心无过，只是对别人太善良，有的时候会害了自己。”
令狐千城道：“金兰郡主写了封信，好像说你要我帮什么忙，她那封信我也没仔细看，我一看到字就头疼。正好你也来了，要我帮什么忙，尽管说。”
“哦，”冯葵花赶忙道，“不瞒令狐总督，我是一个商人。”
“我记得。”令狐千城道，“几个月前，你过生日，魏老三找我要了一张准许商船出海的批文。你是一个商人，这有什么？我跟魏老三一样，都不是守规矩的人……不过金兰郡主这个人，你能得到她的认可，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冯葵花淡淡一笑，“郡主毕竟，爱子情深。”
令狐千城露出了然的笑容，“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冯葵花道：“我这次到鸿洲来，是希望能和江南四大家合作，把我的生意发展到海外。”
令狐千城又大笑起来，“我看你不仅想把生意发展到海外，还想抢江南四大家的生意。”
冯葵花道：“仗势欺人，不是我的作风，就算我要从江南四大家那里分一杯羹，也一定会让他们得到更多的好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令狐千城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是《诗经》里面的句子，怎么，你很喜欢看书？”
冯葵花笑道：“死记硬背的几句话，跟别人聊天的时候，假装有学问，习惯了。”
一个仆妇走过来，问令狐千城在哪里摆饭。令狐千城想了想，回说“照常”。
又招呼冯葵花道：“先吃饭，谈生意的事情，之后再说。”
之后，她们就在总督府安顿了下来，冯葵花想请令狐千城帮忙的事情，他也答应得很干脆。但是，却迟迟没有安排她和江南四大家的当家人见面，每次冯葵花去找他，他都忙得不可开交。而且，令狐千城的忙，是真的忙于公务，不是一般贵族的那种“无事忙”。
没过多久，冯葵花就知道了令狐千城在忙些什么。皇帝派了三皇子前来赈灾，三皇子本身就是皇位的热门候选人之一，赈灾这件事，一下子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再见到令狐千城的时候，他眼底一片乌青，看上去颇为疲惫，不过仍然精力旺盛，说起话来声如洪钟。“这些日子忙，顾不上你，在我府中可还习惯？”
“承蒙盛情款待，我一切都好。”
“有什么事情尽管跟我说，这府里的下人任你差遣。你要是在这儿受了什么委屈，我怕魏老三要来找我兴师问罪。”令狐千城说完，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冯葵花问道：“近日令狐总督可是为赈灾之事忙碌？”
“正是。”
“请令狐总督全力赈灾，不必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国家国家，先国后家，我的事情只是小事，赈济灾民，关乎千万人性命，跟这些比起来，我就算受了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府中诸人，见您对我多有照拂，都对我殷勤备至。至于魏三公子，且不说他此时远在青州，就算他回来了，也绝不会怪罪于您。”
令狐千城看着她，微微颔首，又低头沉默不语。
冯葵花见他不语，问道：“令狐总督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令狐千城声音低沉，“三皇子主动请缨，主持赈灾之事，本意是为了在皇上面前，展现担当，顺便笼络民心，他算盘打得精明，却没算到接了一个烫手山芋。”
“哦？为什么？”
“三皇子后来才知道，国库的粮食，由于存放不当，很多都已经受潮发霉。坏了，彻底不能吃了。没坏的粮食，要留给军队当军粮。也就是说三皇子根本拿不出粮食来赈灾。”
“这就是令狐总督遇到的难事吗？”冯葵花道，“莫非您不知道，大兴国最大的粮商，此时此刻，就站在你面前？”
令狐千城抬头望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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