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冠看着塑料盆里的食物，原来是很多年都没有吃过的咸粥，半稠不稀的米粥呈现一种骨头汤的颜色，上面浮现着几片芥菜叶，用勺子一翻，能看到少量的花生和小虾米。
咸粥是本地一种传统食物，在农村早年比较盛行，食材随意，做法简单，无非就是在白粥的基础上加入蔬菜和肉类、海鲜等食材，以及盐巴味精等调味品，烹调而成。
有时候贫穷人家干脆直接将没吃完的干饭和剩菜混合在一起，加水煮开了就成了咸粥。
以前物资匮乏的时候，唐冠在家里以及中学食堂倒是经常吃，但是自从参加工作后就再没吃过了。
此刻看着这份简单寻常的咸粥，却也勾起了他年少时的回忆，不禁迟迟没有品尝。
徐骏看到他的模样，微微笑道：“小唐，吃不惯吗？刘嘉，给他弄一点老干妈。”
刘嘉答应一声，从底下拿出一瓶老干妈豆豉酱，就要拔一些给他。
唐冠急忙推辞道：“不用了，多谢大哥、二哥。我不是吃不惯，只是看到这份早点，就想起了家乡，还有家乡的亲人，心里有些不好受。”
徐骏点头道：“我倒是忘了你是本地人，这种咸菜粥是你们这里的吃法，对于我们那个地方来说，口味就要偏清淡了。”
唐冠笑道：“是的，我们这边的饮食都比较清淡，没有西南那边口味重。请问大哥是云贵川哪个省的呢？”
从徐骏的口音中唐冠大概能够听出一些西南三省的口音，果然徐骏说道：“我是川省人，在海西省做生意，也有不少年头了，就是吃不惯你们这里的饮食，哈哈。”
刘嘉见唐冠推辞，也就不强求了，给徐骏和自己都加了一点进去，便把老干妈收起来了。
唐冠虽然想要知道徐骏是做什么生意，又犯了什么罪被抓，而且显然是重罪，甚至可能是死刑，但是心想还是不要贸然询问，跟他才认识一天，时机尚早。
当下吃了一口盆里的咸粥，感觉米粒稍微有点硬，味同嚼蜡，就像是泡出来的汤饭似的，心想必然是食堂图省事，用昨夜的干饭混合着剩菜，加入肉汤搅拌一下就完事了。
奈何在这种地方又哪有挑食的资本？看着众囚犯都狼吞虎咽津津有味的样子，唐冠也只能苦笑着尽量吃下去了。
吃完早点，除了老大的餐具是刘嘉清洗的，其他人的餐具都由专人清洗，统一放到一个水桶里。
之后没多久就是每天的重头戏，劳动生产就要上场了。
每个人都脸色凝重，包括徐骏都不再稳坐钓鱼台，在床铺上来回踱步，突然把唐冠叫到面前，“啪”的一下猛然一拳击在唐冠鼻子上。
唐冠完全没料到徐骏会有此举动，猝不及防之下鼻子一痛，有一股咸腥的味道流进嘴里，伸手一摸，都是鲜血，竟是被徐骏一拳打得鼻孔出血。
这一下把唐冠和刘嘉、张汉和其他囚犯都打蒙了，全都惊讶地看着徐骏，不知所措。
徐骏却冷冷说道：“唐冠，你别以为有几手三脚猫功夫就可以大摇大摆不用干活，如果想偷懒怠工糊弄正府的话，那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对付你！
“等一下劳动组会把材料放门口，你就给我一个人弄进来，手脚麻利点，要是慢了，不仅干部会收拾你，我也不会饶你。听到没有？”
唐冠心中虽然不解，但是徐骏的举动实在太过反常，几分钟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翻脸呢？而且说的话也没头没脑的。
他心里琢磨一定是徐骏在演戏，当下只得配合着点头说道：“知道了大哥，小弟一定把活干好，绝对不敢偷懒了。”
“哼！算你识相。”徐骏双手抱胸，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
刘嘉撕了一片纸巾，要拿给唐冠擦鼻血，徐骏瞪了他一眼，喝道：“刘嘉，你什么时候大发善心了？要不呆会儿你跟他一起出去搬材料？”
刘嘉吓了一跳，忙缩回手陪笑道：“老大你何必生这么大气呢，我不管他就是了。就怕等下干部见到他这副德行，会有话说。”
徐骏不以为然道：“干部责怪，有我顶着，你瞎操什么心？等会儿大伙儿都别动，让唐冠一个人干。”
刘嘉连声应是，心底下却是暗自窃喜，看着唐冠一脸委屈的苦相，眉梢便忍不住抽动。
唐冠心里转着念头，这时便听到外面走廊传来开门声，接着是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好象是不少人肩扛手抬什么重物，一趟趟地往走廊搬运着。
闹腾了几分钟后，走廊中间的大铁门又被关上，接着一间间号房的前门被交替打开，号房里的囚犯把走廊上的物品抬了进去。
轮到18号房铁门打开，徐骏朝唐冠努努嘴，说道：“出去把材料扛进来，给我好好表现！”
唐冠心领神会，当即答应了一声是，迈步走出号房，只见外面走廊站着一排全副武装的武警，任警官拿着钥匙串站在前头，而在里侧的墙壁下斜靠着五六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
任警官看到带着手铐脚镣的唐冠独自一人，而且脸上还流着鲜血，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回事？徐骏，你们搞什么名堂？”
号房里的徐骏听到任警官的问话，急忙下床走了出来，微微弯着腰对任警官说道：“报告任干部，这名新鬼一进来就不守规矩，早上起来还闹事，被稍微教训了一下。”
任警官脸色放松下来，说道：“以后这种事最好是口头教育，不要搞得这么难看，注意影响撒！还有，你们号子里没人了吗？怎么就他一个人出来搬货？”
徐骏微笑道：“这不是年轻人逞能吗，自以为会点功夫，力大无穷，想要表现一下，那我就成全他了。”
任警官瞅了唐冠一眼，摆摆手说道：“这小子看着鬼头鬼脑的，确实是个硬茬子，你让人多盯着点，别惹出什么乱子。”
徐骏点头道：“请任干部放心，不会出乱子的。”
随即冲唐冠喝道：“还等什么呢？快动手把袋子扛进去撒！”
唐冠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右手提了提一口袋子的耳朵，感觉还挺沉，起码有一百斤。
他有意显摆，便把两口袋子叠到一起，双手从底下托起，脸不红气不喘地抬着两大袋东西走进号房，随手放到了过道上。
刘嘉等人一见唐冠这么生猛，戴着手铐还能凭空抱起两百斤的口袋，还像没事人一样，个个嘴巴都能塞进一个鸡蛋。
任警官见唐冠举重若轻地这么露了一手，也有些出乎意料，打趣道：“这小子还真不是吹的，力气确实不小。初生牛犊啊！”
徐骏也笑道：“是有一股子蛮力，昨晚掀翻了底下好几个兄弟，我要不出手的话，还真压不住他。”
任警官斜着看了徐骏一眼：“还需要你出手啊？”
徐骏点头道：“可不是吗，他这鼻子的伤就是我弄的。”
任警官点点头，语气和善：“我就是知道有你徐老大压着，谁也炸不了毛！所以才把他放到你手底下，让你好好教育，磨一磨他的棱角。好了，进去吧，好自为之。”
“是是是，多谢任干部关照。”
二人说话间，唐冠已经把其余的四口编织袋搬了进去，徐骏跟任警官打完招呼，也跟着进了铁门，任警官用手一拉，关上铁门，咔嚓一声落了锁。
等到任警官和武警走到下一间号房，徐骏便笑着对刘嘉说道：“老二，安排产量吧，把我那一份跟唐冠的暂时分到一块。”
刘嘉愣了一下，便答应了一声，让刁德安带人把编织袋的丝线解开，让张汉安排众囚犯的岗位，有一半上了通铺，各自隔着一两尺远，靠墙坐在床板上；有一半留在过道上，也是隔开分别坐在地砖上。
唐冠抬口袋的时候，就已经从触感上判断，袋子里装着的应该是绿豆或是黄豆之类的颗粒物，虽然编织袋表面有喷涂文字，但是各种各样都有，样式名称并不统一，显然不是正式的包装袋，只是临时性拼凑包装而已。
果然打开之后，便可发现正是一袋一袋的绿豆。
他正琢磨这些绿豆是要干嘛时，只听徐骏喊道：“小唐，你过来。”
唐冠赶紧跑过去，只见徐骏脸上如沐春风，拿着两张纸巾递给他：“把血擦一下，塞住鼻孔止止血。”
唐冠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接过纸巾擦着脸和手，问道：“大哥，你可把我搞糊涂了，这演的是哪出呀？”
徐骏只是笑笑：“好了，你去外面水龙头洗洗手和脸，再回来我跟你慢慢聊。”
唐冠狐疑着走向阳台水槽，打开水龙头洗干净了手和脸，用毛巾擦了擦，回到通铺前面的时候，只见徐骏的床铺已经对折了起来，并且有三条毛毯折叠成方块状的坐垫，沿着内侧墙壁一字儿摆开。
徐骏就在中间的坐垫坐着，脚下堆着一堆绿豆，绿豆前边用一条毛巾做着围挡，旁边还放着一个脸盆。
他看到唐冠回来，指了指左手边的坐垫，对唐冠说道：“小唐，你上来坐这里。”
唐冠答应了一下，迈步上了床铺，走到坐垫前屈腿坐下。
徐骏指了指面前一堆小山包一样的绿豆，说道：“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劳动任务，号子里的每个人都必须完成，包括我。
“鉴于你是第一天干这个活，我就把咱们两人的劳动任务合并到一起，我先教你怎么分拣这些绿豆，然后让你练练手。你要是学得快，那我就轻松一点，要是学得慢，那我就得陪你拣到天黑了。”
唐冠看着绿油油圆滚滚的绿豆，问道：“大哥，为什么要分拣这些绿豆呢？”
徐骏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买过绿豆吧？有没有发现超市里的绿豆也是分等级优劣的？”
唐冠一听就明白了：“是的，超市里的绿豆有散装的，有精包装的，有品牌的，也有杂牌的，它们的价格相差非常多。原来我们是要将这些绿豆按照优劣等级分拣出来，再二次包装是吗？”
徐骏淡淡道：“我们只需要负责分拣就可以了，包装不是我们的劳动任务。你看，现在的绿豆都还是刚从农户手里收上来，其中夹杂着砂石、茎叶等杂质，还有一些虫咬、霉变、干瘪的坏豆子。
“我的工作就是将颗粒饱满颜色光鲜的豆子，与杂质和坏豆子分开，合格的放到盆子里，不合格的就扒到边上，等到盆子装满了，就由刘嘉检验一遍，拿去倒回袋子里。”
说着徐骏就开始双手翻飞，迅捷无比地左右扒拉着绿豆堆，只见一颗颗完好的绿豆自动吸入徐骏的右掌，而一颗颗干瘪、破损的坏豆子以及砂石杂质，则纷纷被扫到一边。
但见徐骏的右掌半握，就像赌场里那种圆圆的骰子桶，手指高速摆动下，将绿豆纷纷吸入掌中，而左掌又像一把电动小刷子，双手配合得像一台机器。
不消片刻，徐骏将右手伸到塑料盆中，摊开一放，“哗啦啦”声中，一把干净完好的绿豆滚入盆里。
唐冠看得目瞪口呆，这哪里还是劳动？哪里还是拣绿豆？简直就像是在展示高超的掌法和内力修为，还像是在展示一门优雅的艺术。
唐冠又扭头去看刘嘉和其他囚犯，除了刘嘉和张汉也有个盆子，其他人都没有盆子，但是刘嘉和张汉的速度显然比徐骏差了一大截，徐骏扔了两把，他们二人还不一定扔一把。
徐骏连续拣了十把左右，便停下手来，把盆子拿到唐冠这边，对他说道：“你来试试吧。注意精神集中，眼、耳、心、手、指、力俱要到位，将每一颗绿豆视作你要擒拿的目标，每一粒杂质视作你要击败的对手，我相信你能做得跟我一样好。”
唐冠已经被深深震撼了，但是他并没有被吓住，他相信以自己的灵活手法，随机应变的适应能力，一定能够掌握这门“技艺”。
他调匀了自己的呼吸，闭目冥想了片刻，微微屈身，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绿豆，学着徐骏的手法，左右双手配合，一边五指拨动，一边斜掌勾扫，有模有样地分拣着绿豆。
刚开始确实很难，绿豆又小又圆，分寸很难把握，右手心没握住几颗就会滑落，手指有时候也挑不起绿豆，而左手跟右手也不能同时操作，扫掉杂质的时候右手的动作就要停下来。
不过唐冠自小练习小擒拿手，手部的灵活性非同小可，他的悟性与慧根也是天赋异禀，只是十分钟左右，他就已经掌握了诀窍，渐入佳境。
随着时间推移，唐冠越来越是顺手，手铐的细链子发出连续不断“沙沙沙”的摩擦声，他的双手犹如急转的风车，面前的绿豆堆一片片地消失，盆子里的绿豆则是一层层地堆满。
徐骏已经坐到了自己床铺上，用火柴点了一根烟，笑眯眯地盯着唐冠的动作，很是志得意满。
而那边的刘嘉和张汉也惊呆了，转头看着唐冠的双手，又看看盆子里的绿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徐骏见盆子已经装满了，便猛吸了一口香烟，弹了弹烟灰，说道：“小唐，休息一下吧。”
唐冠听到徐骏的话，便说了声好，停下手来，徐骏把一盒中华扔给他，说道：“吸烟吗？来一根，自己拿。”
唐冠摇了摇头，把烟扔回去：“多谢大哥，我不吸烟。”
徐骏微笑着把烟接住，说道：“小唐啊，你是不是心里憋着气，还在怪我早上把你鼻子打出血？”
唐冠点点头，眼睛看着他。
徐骏沉吟了一下，说道：“你还记得昨晚你踏入这间号房时的情景吗？当时任警官说了一句什么话？”
唐冠面露狐疑，摇头道：“我不知道大哥指的是什么？好像，他是说了一句，来了一个新人，让你们好好教育，不要搞事情。”
“对，他确实这么说。”徐骏淡淡道，“你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奥妙吗？”
唐冠还是摇头，徐骏便道：“奥妙，就在教育二字上面。通常，如果进来的是普通囚犯，管教对他印象还不错，不想整他，那么就会说‘好好关照，不要搞事情。’
“但是如果管教对这个新犯人不满，或者新犯人罪大恶极，想让他在里面吃点苦头，但又不会明说，便会隐晦地换一个词‘好好教育’。现在你明白了吗？”
“啊，原来是这样。”唐冠明白了几分，又道：“也就是说，任警官想让我在里面多吃点苦头，说白了就是让你们给我下拌子，吃拳头，对吗？”
“你是个聪明人，就是这么个意思。”徐骏平静地道。
唐冠恍然大悟，心中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感激：徐骏那是顶着管教干部任警官的压力，并没有刁难和折磨自己，反而对自己很好，这是在跟任警官唱反调，搞不好会连累他吃苦头。
早上那一拳，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蒙混一下任警官而已，难怪自己一直觉得他行为反常，态度变化太快，而且虽然血流得凶，却一没有破相，二没有剧痛，跟小孩子打架也差不多。
唐冠眼睛一热：“大哥……”
徐骏摆摆手：“你不抽烟，那去喝杯水吧，喘口气再接着干。”
站起身走到刘嘉和张汉旁边，说道：“刘嘉，你也看到了，唐冠的学历能力，劳动效率，那都是远胜常人的。”
刘嘉连连点头，他也是服了，照唐冠现在的速度，徐骏和他自己的那一份产量，一个人就可以准时做完，时间还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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