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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治人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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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

萧良有,叶向高,方从哲他们议了一夜,兴奋者,摩拳擦掌者有之,但也有不少人忧心忡忡,以及言出顾虑之意。甚至以往一向支持林延潮的门生,也是有些退缩。

夜深之后,党羽门生们各自散去,林延潮从大堂来到书房休息。

门生们的顾虑,他又怎么不知呢?

但眼下既行到了这一步,绝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这才坐下,陈济川即前来道:“相爷,你吩咐的事,我办好了,这是底薄。”

陈济川将一本几十页的账簿放在林延潮面前的桌上。

林延潮看着帐薄道:“吾入阁为相三年,眼下为一品宰相,年俸不过米十二石,银一百八十五两,皂吏银一百三十两,钞六千。”

“但这三年收得炭敬,冰敬,别敬等等却有这么多了……你随我去库房看一看。”

说完陈济川掌灯跟着林延潮来到库房里查点。库房外有六位家丁日夜守候着,见是陈济川,林延潮立即开锁开门。

但见金锞子,银锭子高高低低摆满木架子上,此外还有几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也是放满了散碎的杂银。

林延潮看到这里不由感慨。

这些钱都是入阁三年来各地督抚,官员进京所赠。

地方官员进京要以炭敬,冰敬,别敬的名目,给京官好处,这是官场常例陋规。

这几品官都有几品官的待遇,如林延潮这样宰相又是多少?

当年另一个张文忠,以清廉闻名的嘉靖阁臣张璁感叹。

顷来部院诸臣,有志者难行,无志者令听,是部院为内阁之府库矣。监司又为部院之府库矣。

大意是‘部院大臣是内阁的府库,而地方官员(监司)又是部院大臣的府库。’

当年海瑞在淳安知县任上曾开了一张单子,里面列举作为一名淳安知县一年仅常例收入,一共是两千七百多两。

若一名官员仅收常例而不向下面另行摊派索贿,在明朝已称得上清官,这样的官员不在少数,但海瑞之所以称为大清官,是因为他连这笔常例的收入也拒绝了,因此家里连肉都吃不起。

嘉靖朝一位清知县,三年收入就有近万两。这些银子不少就是以火耗的方式,然后又被他们用作进京打点京官的炭敬冰敬别敬等等。

明人笔记有记录地方官的人情来往,如上司票取,抚按荐谢,考满朝觐,有费至一千、二千、三千、四千者,夫此银非从天降、非从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

没错,除了正常孝敬外,若是求人比如官位升迁调动,遭弹劾请人消灾,都要另外用钱摆平。如此想让地方官清廉何其困难。

然而后者的钱,林延潮入阁来却一两没收。当然聚贤不避亲还是必须的。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至于三年宰相……”

林延潮如此自嘲言道,当然这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是清朝说法。

也就是一名知府,仅收常例三年也能有十万两身家。林延潮还记得自己老师林烃,他任太平府知府时,当时太平府有规定,每年可从芜湖关上缴千余金为郡守费,但林烃不要,并取消了这个旧例。

此举被赞为清廉的典范,可以拿来大书特书。但明朝官场上能有几名官员如海瑞,林烃这样拒收常例。

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陈济川,林延潮道:“这十几万两的常例银子,都是各地官员的孝敬,我入阁以来一文没动,眼下分作两拨,一半拿去给学功书院作办学之用,一半作资助京师寒家子弟作读书之用。”

“相爷……”陈济川吃了一惊。

林延潮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此事我考虑许久了。年少可以拿读书当稻粱食,现在觉来还是稻粱好。”

“我把钱给学生,让他们知道稻粱是稻粱,读书是读书,不要混为一谈!”

林延潮想到这里,看了库房外自己府邸一眼。

百十个仆役丫鬟,车夫家丁等,维护园子花费,自己与家人的衣食住行每年没有一两万两银子确实也打不住。

但老家的产业,钟骡子那的干股,维持这份宰相的体面已是足够了。

到了他这个位置,求财已是没意思了。

四十四年后明朝灭亡,再多钱也是白搭。

国在家才在!

林延潮道:“贤而多财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要革除天下之积弊,首先持身一定要正。持身不正,别人就有了攻讦你的借口。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这就是欲正人则先正己。”

“但这散财之事,切记不要铺张,更不要装作不经意放出话去,此事我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为自己求一个心安。”

林延潮似与陈济川吩咐,又似自言自语。

“相爷,我明白了。”

陈济川看向林延潮目光间流露出仰慕之色。

这一夜间,雨时而下,时而停。

而沈府上,灯火却燃至通明。

右中允陈之龙、户科都给事中姚文蔚、工科给事中钟兆斗、吏部员外郎贺灿然,刑科给事中钱梦皋、御史张似渠、御史康丕扬皆聚于沈一贯的府中通宵达旦的商议。

由他的门人组成来看,沈一贯确实在言官中颇有势力。

“吾与林侯官非敌,然而他坐这个位子上,吾与他之间就不能不有瓜葛,此乃君子之争。”

这番话倒不是沈一贯违心之言。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作为首辅的沈一贯曾与天子提出设立商税,主张在商税朝廷与地方对分分账,但却被天子拒绝。

沈一贯提出商税是替换矿税的折中之法,但林延潮却是为了通商惠工,二人尽管方法相同,但初衷不同,却是差之万里了。

听沈一贯这么说,陈之龙等纷纷点头。

沈一贯踱步一阵,走到案几边驻足,但见他手抚几上青瓷缓缓道:“他主张收商税,老夫不反对,他主张通商惠工,老夫也不反对,但是他要火耗归公,这加征加派之名老夫岂可受之,这一次老夫却不能不站出来说话了。”

陈之龙道:“恩师,此耗羡归公之事一出,林侯官即入众矢之的,不仅百官反对他,百姓也是反对他,此乃自取灭亡之道。”

“是啊,要使银钱流通,可以以新币为京官武将俸禄或定两分耗之法,而火耗归公之议,乃林侯官自取其败,只要恩师能在廷议不动不移,满朝的官员都会站在恩师一边。”

沈一贯沉吟半响道:“你说得不错,但林侯官素来谨慎,这一次却敢如此大张旗鼓,莫非背后有圣意?”

陈之龙笑道:“恩师,若百官反对,林侯官再有圣意又如何?岂不见王太仓如何。”

沈一贯闻言点点头,疑心尽去。

次日。

林延潮,沈一贯奏请廷议,得到天子允许后,下发揭贴至参与廷议的官员手中。

并且廷议参与官员进一步得到扩大,增为京师三品以上官员。

看到揭贴的内容,京城的官员们可谓尽是哗然。

按照规矩,在参加廷议之前,与会官员事先不准串议。

但不与会的京官仍忍不住至与会官员门上走动,其中言论多是反对此议的。

甚至有官员义愤填膺地公然抨击林延潮此乃残民害民之举,加征加派之实。

不断有门生将朝野上下的舆论禀告给林延潮,不少人建议在此议款项上有所松动,减少反对压力。

然而面对众门生的劝阻,纵使八风吹来,林延潮仍不为所动。

孙承宗来至文渊阁时,但见林延潮正端坐阁中以密揭的方式向天子进言。

“师相!”

林延潮停下笔来,笑道:“稚绳,你来了。”

孙承宗上个月又升官了,晋为太子宾客正三品,仍掌詹事府事。

孙承宗坐下后,但见林延潮心无旁骛地写完最后几行,然后拿起纸张命王衡盖印发宫里。

但见林延潮笑道:“以往事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而今可谓惊天动地了。你看各省督抚已是来信予我,支持耗羡归公之事。”

孙承宗道:“师相,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林延潮看了孙承宗一眼,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屋内气氛已冷,寒若冰窖。

孙承宗连忙道:“学生绝无反对火耗归公之意,只是觉得此举容易引起百官相攻,师相为官一向谨慎,为何这一次冒如此风险?”

“学生斗胆直言,俯请……俯请师相海涵。”

林延潮叹道:“你还是依旧如此直言不讳。”

“这些年来,已经越来越少人如此劝我了,特别是石东明致仕回乡之后。”

石星在朝中与林延潮不和,屡屡在廷议上顶撞,最后林延潮忍无可忍,在一些事上为难石星。

石星见此怒而辞官,期间多次与同僚言,林延潮忘恩负义(当初林延潮入阁前,正是石星向天子保荐他的援朝平倭之功)。

林延潮见石星辞官心底也有些愧疚,于是向天子上奏石星功劳。

一治河,石星任工部尚书期间与潘季驯配合默契,黄河因此得以治理。

二均丈,张居正死后,清丈田地之法险些废除,石星任户部尚书时于各省继续推行此法。

三宁夏之役。

四播州之乱。

五两度援朝平倭之功。

天子见到林延潮奏章后,给辞官归乡的石星加封为少师兼太子太师之职,如此才稍稍安抚石星的失意。

尽管石星荣归故里,但官场上却因此道林延潮性愎自用,不能容人,不能兼听旁议,还有不满之人加了一句‘真颇有张文忠公当年的风范’。

尽管损失了一些名声,但石星一去,官场上下为之一肃,令林延潮施政的阻力大大减轻。

孙承宗当然知道这些年林延潮权威日重,廷议之上敢于反对之声渐少,除了沈一贯,恐怕没有人敢在林延潮稍露半个不字。

然而此刻提及石星,林延潮倒有几分想念之意。

林延潮道:“这些年奉承之言听得多了,稍有些实话不免觉得刺耳。真高处不胜寒……但朝堂上要有讲真话的人,你说得不错。眼下朝中反对者不少,换以往吾必安步当车,但眼下时不我待。”

孙承宗道:“师相,坊间流传恩师欲变法革除积弊,先是火耗归公,再摊丁入亩,最后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

林延潮神色一动:“何人所言?”

“沈四明身旁那些浙籍官员那边传出来的。”

“果真如此。”林延潮冷笑,沈一贯果真使下作手段中伤自己。

“师相若提出火耗归公,必遭到官员与读书人们的反对!学生为师相计,还请三思。”

林延潮看向孙承宗道:“你的话仆明白,不用再说了。”

孙承宗见林延潮露出逐客之意,只能告退。他走到门外,回头见林延潮以指叩桌,凝眉沉思。

这一刻孙承宗突然想起了,他第一次至林延潮门上时情景。那一天雪下得很大,他于落魄之时投奔林延潮,得之收容。这一刻十几年的师生之情涌上心头。

孙承宗眼眶里泛起热泪回身入内,决然道:“若师相心意已决,学生……愿与师相共同进退。”

林延潮闻言一愣,随即笑了笑,转身走向墙边存放公文的红柜。

林延潮取出一书来交给孙承宗道:“此书乃我入阁三年执政的经验所谈,尽述国家的弊端,如何治理根除,如何循序渐进都写在里面了。”

“师相……”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自仆入阁之日,沈四明即处心积虑要逐我而后快。仆大不了回乡教书,但朝堂上却不能没有人贯彻仆的主张。此书你拿在手里,将来吾学若不被人推翻,那么你一定用得着。切记廷议无论如何,你都不要说一句话,过早暴露政柄则后患无穷,切记你是当今太子的老师!”

廷议之日。

与议官员皆聚于阙左门外。

孙承宗心情沉重,他从这几日得知,沈四明四下散播言论,言林延潮欲大刀阔斧行变法之事。

林延潮的手段会比当年张居正颁考成法,清丈田亩,一条鞭更狠,一举触动无数官绅的利益。

尽管朝堂上林延潮的门生党羽众多,眼下已有不少中立官员都已支持沈一贯。

按照惯例,廷议上议论什么事,就由哪一部的官员在主持,这一次廷议议论火耗归公,自是由户部尚书杨俊民主持。

为何廷议要选阙左门,阙右门,因为天子御门听政在皇极门。

天子于皇极门面南而坐,臣子面北而立。至明宪宗后,天子退出廷议后,文官廷议就改作面东或面西的阙左门了。

阙左门下摆着两张公座。

这是林延潮,沈一贯的位子。

林延潮的公座虽侧对着百官,但却也是面南而坐,他正从容自定地喝茶,尽显文官首臣之威仪。

沈一贯则面北而坐,二人南北对立,间隔了老远。至于主持廷议的户部尚书杨俊民则立在二人之间。

除了林延潮,沈一贯,其余如杨俊民这样大员都要站着。

而吏部尚书李戴,礼部尚书于慎行,兵部尚书宋应昌,刑部尚书萧大亨,工部尚书杨一魁,左都御史温纯,通政使林材,大理寺卿郑继之如此九卿大员也仅仅是站在檐下。

至于言官们更必须站着参与廷议,然后还要晒太阳。

这几年从九卿名单的变化上,也可知道沈一贯为何执意加入言官参与廷议。

在大廷议前,气氛严肃,林延潮与沈一贯二人神情都是凝重,今日之事是二人第一次短兵相接,百官知此也有一番凝重。

就在这时,但见一名宫里太监从远处匆匆奔来。

这名太监向台阶上东西对坐的林延潮,沈一贯行礼道:“启禀两位老先生,闻之今日大廷议,老祖宗正好有空,故而打算来此旁听,然后再禀告皇上,不知两位老先生意下如何?”

这名宫里太监这么说完偷看林延潮,沈一贯的脸色。

这时候谁都知道,林延潮,沈一贯之间马上就要开打了。

田义居然在这时插了一脚。

但见林延潮毫不犹豫道:“大臣廷议,司礼监掌印旁听,本朝从无此规矩!本辅不能破例。”

沈一贯抚须道:“请转告你家老祖宗……休作此想!”

那名太监悻悻而退,林延潮,沈一贯对视一眼,都是笑了笑。

杨俊民得了林延潮示意,当即道:“今日所议之事,诸位都各自于下派的揭贴里知晓了。万历银钱为地方州县阴阻,此事盖因火耗而起,皇上知有火耗之事,震怒非常……”

“……钱粮火耗,原非应有之项,但自各省行一条鞭法来,相沿已有一段时日,地方官员非以此无以养廉,故姑且存之。以往此事都掩在盖子里,但人人都心知肚明,今日到底何去何去,我等拿到台面上说一说,最后拿出一个章程来,奏明天子。”

杨俊民说完,看向林延潮,沈一贯。

林延潮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发言。 FeisυZw.с●Μ

沈一贯见林延潮不下场,心底大定,但他也不会发言,毕竟以他今时今日地位,一旦出声再遭小臣辩驳,面子何在?

两位辅臣不下场,但见礼部尚书于慎行道:“吾有一言。”

杨俊民道:“大宗伯请讲!”

于慎行道:“如方才大司农所言,火耗是自一条鞭法才有,此说极为精到。嘉靖十年时一条鞭法,已在有些地方试行,万历九年由首辅张文忠公推广至两京十三省,朝廷税赋一律以白银计,如此也有了火耗。”

“朝廷用一条鞭法之意何在?乃不按实物征课,省却了输送储存之费;不由保甲人员代办征解,免除了侵蚀分款之弊。以漕粮而论,一石漕粮按离京远近,要另征三四斗轻赍银,也就是十之三四作朝廷的运输储存之费。”

“所谓火耗者,到底多少?实不过百之一二。但地方官员借火耗之名,为巧取之术,以至于代增一代,官重一官。如今官取十之二三,民以十三输国之十,里胥又取十之一二,民以十五输国之十。一句火耗,以至于官无横征之名,民却有暗害之实!”

于慎行越说愤慨之色越是溢于言表,下面官员也是跟着窃窃私语。

兵部尚书宋应昌,刑部尚书萧大亨亦示意他有话说,杨俊民问道:“大司马,大司寇是附和还是反驳于大宗伯方才所言。”

宋应昌道:“本部附之。”

萧大亨则道:“本部不敢苟同。”

杨俊民道:“那请大司寇讲!”

却说林延潮以次辅行首辅之事后,在主持廷议时定下了规矩。

这规矩参考于罗伯特议事规则,其中重要有两点。

首先所有问答都在发言者与主持人之间互动,未经主持人允许不得发言。因为辩论时,正反一旦对掐,很容易形成为杠而杠的局面,最后成为骂战,比谁的声音大或争到最后一句,无益于会议进程。

其次第一个人发言后,下面发言之人需向主持人表明其立场赞同或反对,反对者先发言。如此达到意见的平衡,避免陷入一言堂的局面。

此主张为九卿一致拥护后执行。此后廷议的决策效率大大加强,也使廷议之论更公允。而九卿廷议的决策,更深入得到文官阶层一致拥护,连天子也不敢轻易更改,离林延潮入阁之初提出的天子与台阁共议又更近了一步。

但见萧大亨则道:“事出非无因,地方既有此成例,骤然更之,必生大乱。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何也?盖因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

“本部虽主司刑律,却有一言论断,古往今来,有治人,无治法。得人办理,则无不允协。不得其人,其间舞弊弄法又岂止于火耗一法,虽条例画一,弊终难断。要革除弊法,唯有重选才用官,以治人为上上之道。当初次辅也曾言,先有治人再有治法。”

萧大亨说完从容坐下,不少官员连连点头,满脸兴奋。

林延潮看了萧大亨一眼,心底倒也有几分称许。

杨俊民向宋应昌道:“大司马请讲。”

于慎行,萧大亨一正一反后,现在轮到宋应昌出声:“大司农,方才大宗伯所言,所谓火耗不过百之一二,诚然如此,当年海忠介公为淳安令时,一两银子只收两分加耗,也就是两分耗。但当今地方官员却加征至多少?少则二成,多至五成,以至于一条鞭法的便民之利荡然无存。”

“方才大司寇所言,本部不以为然。治理天下,当尚和去同,执两用中,治人治法视时势而辨,岂可一成不变。法久弊生,不能不变,变之在人,人以定法。人治之难,难在乾坤独断。法治之贵,贵在大纲小纪,无法不修。畿甸遐荒,无微不烛。”

听完宋应昌之言,杨俊民抚须道:“如大司寇,大司马所言,火耗归公乃修一条鞭法之不足,推行万历新钱所用,但地方舞弊弄法又岂止于火耗一项。至于治人治法之论,不在此议,下面不必再争。”

百官此刻也听得出来,于慎行,宋应昌之言,论据充分,正是事功党务实的风格。而萧大亨说得虽好,但只在务虚上作文章,没有落到实处。

杨俊民询问后其余九卿或不表态或赞同,唯独大理寺卿郑继之反对宋应昌道:“从来足国之道必先足民,而足民之道在于薄赋。耗羡乃州县私征私派,于理不通,于法不合,若以火耗纳入正项,必有不肖官员指耗羡为正项,而于耗羡之外又事苛求,必至贻累小民。正项之外,更添正项,他日必至耗羡之外,更添耗羡。此与盘剥百姓,加征加派何异?更有纵贪之害,有违祖制。”

杨俊民则道:“郑廷尉似没有看清揭贴所书,火耗归公当然不可为正项,乃州县百姓将正项与火耗一并自封投柜,由州县封柜至藩司,经户部奏销之后,再由藩司至州县。”

郑继之则继续道:“纵是藩司封柜,又岂能禁州县官员耗外加耗。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朝廷不明文律法,州县犹自畏惧,一旦放开则大行其道。”

杨俊民笑了笑,又问何人可答。

通政使林材起身道:“不知郑廷尉为州县时收不收耗羡?不收耗羡,能养家小否?难养家小,则失人伦,收了火耗,则欺百姓。凡慕虚名必处实祸,而今朝廷无耗羡之名,百姓却有耗羡之实,岂是我等可以无视。”

“本使以为与其州县存火耗以养上司,不如上司以火耗以养州县,与其名实相违,移东就西,使百姓将官员胥吏贪取民财而归之皇上,倒不如摊开来说。可责令督抚将火耗通盘合算,如何抵项,如何补漏,若干养廉,若干公用,一一上奏户部题销。但凡能说得通,行得去,如此既服人心,事亦不误。”

林材之后,九卿言毕。其余官员各自发言,不拘三品官员,科道御史官位高低。

廷议进行到现在,若说萧大亨,郑继之这样官员,言语还有分寸,反对之见言之有物。到了后来言官发言时,不少反对火耗归公的官员,已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喷而喷。

眼见与此,孙承宗已不顾林延潮之前话,起身仗义执言道:“火耗之事……”

孙承宗虽陈言一番,仍未起力挽狂澜之用。

杨俊民这时点了礼部右侍郎朱国祚发言。

朱国祚是申时行的得意弟子。但申时行下野后,对方与林延潮关系不好,反而与沈一贯走得很近。据说是朱国祚万历十一年状元,但人们总拿他与林延潮这位万历八年的状元比较,如此一比,自是令朱国祚心底生了恨。

朱国祚依附沈一贯还有一个原因,二人都是浙籍官员。

朱国祚发言时,沈一贯微微一笑。

但见对方出声道:“启禀大司农,州县火耗原非应有之项,因通省公费及各官养廉,有不得不取给于此者,朝廷非不愿天下州县丝毫不取于民,而其势有所不能也。”

“但眼下有的县拉了亏空,有的县却是富裕,以往地方官员按地裁量,火耗加一加二加三不等,而今朝廷一律绳之,既无法养廉,亦不能免去百姓所遭搜刮,不如以次第裁量。”

沈一贯闻言神色一变,朱国祚看似反对,实际上却支持了林延潮。

这是怎么回事?沈一贯想到一个可能,顿时色变。

朱国祚的改弦更张,实令不少人一头雾水,更令沈一贯一方阵脚大乱。

原先有几个要发言的官员,顿时迟疑了下来。

这时廷议风向已变,一时之间无人反对朱国祚的意见。

杨俊民等了一阵,也不见人反对,这才点了兵部左侍郎许孚远。

许孚远是理学大儒,当年曾于新民报上反对过林延潮陪祀荀子之论,同时他也是浙籍,平日与沈一贯虽少了走动,但不至于支持林延潮,反对沈一贯才是。

但见许孚远出声道:“启禀大司农,方才右宗伯建言在理,天下事惟有可行与不可行两端耳,火耗可行,但朝廷一律定以火耗加二,实有顾虑不周全之理。”

许孚远说完,沈一贯一方已是瞠目结舌。

但见林延潮好整以暇地安坐于椅上。

杨俊民向林延潮,沈***:“不知两位阁老可要说些什么?”

林延潮点了点头出声道:“之前一律定以两成火耗,不是以新币而论,而据本辅这几年来清查各地州县加派火耗的均数……”

听林延潮之言,沈一贯与百官都是大吃一惊,原来林延潮早就开始摸底了,但他的口风实太紧,竟无一人所知。

但见林延潮侃侃而谈:“各地火耗之费唯浙江最好,仁和,钱塘等地不过八分,至于最多太平,永嘉也不过一钱八分。”

“其余如北直隶各地多在两钱三钱之间浮动,南直隶如苏松常镇则为一钱,其余州府则要两钱左右。山东两钱八分,山西有两钱四分,也有两钱的,河南二钱五分至三钱。江西福建皆是两钱,湖广二钱至二钱二分不等,而陕川云贵竟为三钱至五钱不等!”

随着林延潮声音加重,下面出自陕川云贵的官员不由脸色难看,这几个省是明朝最穷的地方,但却是火耗最重之地。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而宰相之怒,百官俯首,捂住乌纱。

阙左门前,不少官员此刻嘴唇轻轻发抖。

但见林延潮叱道:“地方官员加征加派火耗以此滋扰民间,收刮民脂民膏。这些亲民官究竟是治民还是食民,而朝堂竟有人公然替他们遮掩,视若不见,众目睽睽之下,信口雌黄,掩耳盗铃,廉耻何在?”

不少官员皆是汗如雨下。

林延潮取了一本帐册:“各州县火耗明细在此,台下若哪位不信,尽管拿去看。”

如陕川云贵的官员,但见林延潮如数家珍般,说的丝毫不差,都是背心颤抖,不知如何自处。现在事情已经被捅出来了,被林延潮摆在台面上说,如果此刻不火耗归公,朝廷一旦下令革除火耗,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有账目在手,此法实在非常凌厉,也很得罪人,不过众官员明白眼下并非与林延潮算账之时,如何捂住盖子才是要紧。

“既是提出按地裁量,也是量力而行,可以令各地督抚划定火耗多少,其中多少用作养廉,多少用作亏空,多少用作公办,各自上奏朝廷,不可多征,也不可少征。诸位以为如何?”

说完林延潮目光扫过众官员,众官员无不垂首,不敢对视,对此都表示无异议。

沈一贯的脸色更难看了。

而孙承宗等更是大喜。

顿时议论已定,官员各自投票。

其中廷议上赞成的多少人,反对的多少人,各个列名据实写于奏章上,然后全部与会官员签字确认后,上奏给天子。

林延潮返回文渊阁时,但见沈一贯脸色阴沉坐在阁中。

沈一贯挥手示意,屏退了阁中办事之人,然后与林延潮道:“我千算万算,却没料到朱金庭居然……居然投靠了你。”

林延潮笑了笑,今日廷议上支持与反对火耗的官员人数其实相差无几,林延潮赢得不明显。

但沈一贯为何最后却一副败了模样?

原因在于沈一贯的基本盘崩了,浙党的二号人物朱赓已暗中投靠了林延潮。故而导致沈一贯经营已久的浙党一下子瓦解了近半数人。

林延潮道:“肩吾兄,官场间,或结以道德,或结以党友,或结以财货,或结以采色。道德为上,党友次之,财货再次之,采色再次之,这道理不用仆多说吧。”

这话的意思是官场间缔结关系,有共同道德追求为上,其次就是乡党朋友,再次就是钱财,最后则是兴趣爱好差不多。

林延潮言下之意,事功学派对标是东林党,两边有各自鲜明的立场,大家因立场,志向相同,而成为同道。

至于沈一贯浙党看似很厉害,以同乡籍贯,姻亲形成圈子,比财货往来,利益交换或有着投其喜欢形成关系显得……力量更大。

可是这看来牢不可破的关系,在林延潮拉拢了浙党的二号人物朱赓后,沈一贯的阵营就立即分裂了。

历史上浙党斗不过东林党,现在自也斗不过林延潮。

沈一贯抚须长叹:“没料到我沈一贯居然败在了格局和见识上,实在是心服口服。”

林延潮则道:“不敢当。”

沈一贯冷笑道:“想公的手段,恐怕早在入阁之初,于张新建,赵兰溪,王太仓都各自安排了一套,今日总算轮到吾了。眼下公怕已与朱金庭谈妥,以他入阁的条件来踢我出局吧,但是……我沈一贯不在,皇上又岂容公一人在内阁独大,这点考虑到没有?”

林延潮道:“仆将举沈归德,朱山阴入阁,替代肩吾兄。”

沈一贯大笑道:“吾早知道是多虑了。明日吾就上辞呈告老还乡。临别之际,吾有一言相赠,这用人之柄皆操之于皇上,一语可荣辱人,一言可生死人。只要皇上一日不肯将权柄下移,纵使你权位再高,终是臣子,变不了此局。”

对于沈一贯之言,林延潮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抚须道:“肩吾兄所言极是,两千年来何为治法?唯有‘皇建有其极’一句而已。’

“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否则武乡侯,张文忠公如何名垂千古?自入阁之日,仆早将荣辱不计,生死不计,为朝廷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番多谢肩吾兄赠言。”

“也请肩吾兄放心,你的门生党羽,仆不会薄待。”

沈一贯欣然道:“吾知宗海行事自有分寸底线,公有猷,有为,有守,真宰相之才。吾归乡以后就试看公以后如何拨正乾坤,一扫天下积弊了。”

顿了顿沈一贯又抚须感慨道:“但若使天下皆善人,则无君无相又如何?”

说完沈一贯起身,二人对揖后,沈一贯袖袍一甩,大步走出文渊阁去。

林延潮目光默送沈一贯离开。

次日沈一贯上疏辞官,一个月后得准,加少保之职,赐驰驿还乡。

沈一贯终于返回浙江四明老家,而于仕途上也称得上善始善终。

而内阁只余林延潮一人,时称‘独相’。

但林延潮不肯大权独揽,而是上疏请增补阁臣,得到天子御准。经过大廷推后,沈鲤,朱赓皆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

而火耗归公,也得以顺利推行下去。时人评曰:耗羡之制,行之已久,征收有定,官吏不敢多取,计已定之数与策定之前相较,尚不逮其半,是迹近加赋,实减征也。且火耗归公,一切陋习,悉皆革除,上官无勒索之弊,州县无科派之端,小民无重征之累,法良意美,可以垂诸久远。

此法预算外收入纳入预算内管理的典范,新定的火耗,比原先成例减少了近一半,令督抚对州县管理之权得以增强,并使各省财政得到舒缓,最重要是万历银钱也得以在地方畅行无阻。

随着银币流通比重加大,州县所收火耗一年少于一年,此法又反复重修,但终使银币流通盛行,以至于百姓不知戥子为何物。

朝廷遂废民间白银市易,以银币为钱,称量白银终被银本位制取代,火耗归公之法也因此被废除,但仍被后世誉为一代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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