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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 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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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岁考颇为不同寻常,有许多将会成为道德宗多年谈资之事。

首先一件,即是姬冰仙数日前刚刚修入太清玄圣境,即在岁考中击败众多道行高于自己的对手,一举夺得玄圣境岁考第一。算起来这已是她连续第三次岁考第一。姬冰仙本如一把仙剑,此刻已然起始显露锋芒。她入道九年就已修成太清六境,如此速度,通观道德宗此前三十年,也惟有一个沈伯阳能与她相提并论而已。道德宗提拔弟子首重修为道行,姬冰仙进境如此神速,将来接替紫微真人出掌常阳宫当不在话下。

另一件奇事则是李玄真、尚秋水与明云的连环战局。李玄真胜了尚秋水,尚秋水胜了明云,明云又胜了李玄真。因三人各项文试评定皆是上上,因此这种连环战局倒给岁考名次评定出了个大难题。主考道长们议了半天,最终给三人皆定了第一,这也是五十年来头一回。

至于八脉真人齐来观看纪若尘岁考一事,倒没有几人知道,自然没什么谈论。

此次岁考丹元宫弟子颇有起色,只是因为纪若尘拿了一个岁考第一,才又被太常宫压了下去,继续在九脉中垫底。但这已与往年毫无悬念的垫底大有不同,况且含烟也是岁考前道行刚进入太清天圣境,恰好与李玄真等人同级,结局可想而知。

在得知最终结果后,玉玄真人面无表情,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

这日黄昏时分,纪若尘回到自己居处后并未如往日一样立即研习道藏,打坐修行,而是合衣往床上一倒,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想着心事。

岁考第一并未给他带来多少欢喜。一回到太常宫,紫阳真人就连夜将他叫了过去,细细询问他最后打翻明心那一下用的是何类心法,施的是哪种道诀。纪若尘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这是自己当年在龙门客栈打闷棍的手法,这一式下曾经放翻过无数肥羊。他未上道德宗时每日里都有苦练,所以手练得熟了,较技时一时情急,就不知不觉的使了出来。

打肥羊闷棍,就是出奇不意,屏息静气这八个字,又哪有什么心诀可言?

可是紫阳真人仍不放松,竟然一一细问他如何举步,如何抬手,如何发力,如何屏息,甚而让他当场反复演练,直是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打闷棍虽然只有几个简单的动作,但既然不能动用真元,反复做得多了,也把纪若尘累得一身大汗,手足酸软。每次演示完毕,紫阳真人都皱眉思索片刻,然后再让他重复一遍。

纪若尘暗暗叫苦,他知道自己此刻这些动作其实只有其形,不得其神。往日在龙门客栈练习时,他求的只是将一个个分解开来的动作练习得准确无误,不差分毫。惟有真的到了肥羊背后,务求一击而倒之时,纪若尘才会有如一头盯上了猎物的狼,进入到一种生死决战前的奇妙状态中去。

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象是紧张到了极处,又象是恐惧到了极处。每当此时,纪若尘都似是觉得周身的寒毛都悄然竖起,若化身成悄悄接近猎物的狼一样。

此时纪若尘前方空无一人,让他到哪里找这种感觉去?而且就算前面给他摆了一个充作肥羊的道士,又不能真的打死,那也进入不了临战时那种状态。

或者用掌柜的话说,打闷棍那也是要有感觉的。

那一晚直到夜深时,紫阳真人方才放了纪若尘回去。接下来的几日,纪若尘本想象平日一样苦研道法,但真人们都或多或少地问起了岁考上的最后一击,探询所用是何法诀,为哪位真人暗中所授。纪若尘坦言那就是当年在龙门客栈时背后打肥羊闷棍的招数,一时情急才用了出来。诸真人们听了皆沉思许久,末了还不忘安慰若尘几句,说道他少时误入歧途并不要紧,现在既然进了道德宗,那即是与大道有缘,只要潜心向道,自然会有大功告成的一日。

此刻纪若尘仰躺在榻上,岁考之后的经历反反复复地在心中流过。各位真人的反应十分古怪,纪若尘又哪能看不出来?他越是研习三清真经,就越是能够感觉到诸真人身上那含而不放的大威力。按理说几位真人挥手投足皆有移山断水之威,怎么会对他这一记闷棍如此感兴趣?而且他往日打肥羊时没什么特殊感觉,可是岁考那天于漫天风沙中穿行而过,一棍放翻了明心,这就有些显出威力了。

纪若尘想着想着,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随手操起木剑,脚下步尘不起,如行云流水般穿行向前,然后以剑为棍,向窗前一个青瓷花瓶击去!

木剑不带分毫风声,迅疾而落,倏乎而止,端端正正地停在青瓷花瓶的边沿,与花瓶仅有毫发之差,但就是没有相碰。纪若尘对这一棍十分满意,看来进山修道半年多时光,当年谋生的本事倒是没有丢下。想当年他练习闷棍之时,要穿越窄小拥挤的厨房,一烧火棍打在十个高高摞起的包子上,直到在上数第三个包子上留下一个棍印方算成功。掌柜夫人做的包子个大馅足汁多皮薄,能把十个放一摞已是不得了的功夫,要在当中的一个包子上留印,即不能触及其它,又不可打破了包子,谈何容易?

那一个被印上烧火棍炭痕的包子,即是纪若尘的早饭。除此之外,就只有一碗稀粥,半根咸菜。客栈生活虽然清苦,但比起流浪的生活,已经是天上地下。

纪若尘进龙门客栈的第二天就开始学习打闷棍,接下去整整五年的早上都在饥饿中度过,然后才吃到了早上的第一个包子。

他呆立在房中,维持着执棍下压的姿势足足有一刻功夫,这才从回忆中回醒过来,看清手中乃是名贵的黑樨木剑,非是一文不值的烧火棍。

纪若尘苦笑一下,随手将木剑放回几上,又仰倒在榻上,一时只觉得身心俱疲。打闷棍就是打闷棍,那有什么奥妙可言?真人们想问的话,他实在是回答不出。一时间,纪若尘只觉得若大的太上道德宫竟无一个让他感觉到能够说一些体己的人。他年纪尚轻,正在需要朋友的时候,只是谪仙二字如山一般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诸位真人的恩宠更是平添他心中负担。

纪若尘就如一个误入他人宝库的孩子,虽然此刻一切都任他予取予求,但又怎知什么时候会被宝库主人识破,一夜间被打回原形?

这一刻,他打定主意,绝不吐露关于解离仙诀的只字片语。

想着想着,一片清冷月光洒在纪若尘的脸上,他这时才发现已是月过中天,不知不觉间竟想了大半夜。

月色如霜,也洒落在玉玄真人身上。她端坐在丹元宫的望星楼上,静静凝望着远处茫茫的云海。

楼梯上传来了微不可察的脚步声,随后一个飘荡若水的声音在玉玄真人背后响起:“含烟参见玉玄师祖。”

玉玄默然良久,方才向身边一张椅子一指,道:“坐吧。”

含烟怔了一下,垂首道:“师祖之前,哪有弟子的座位?”

玉玄真人道:“其实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我们修道者若一心长生,活个几百岁也不出奇,几十年时光不过是弹指间事而已。你看紫阳真人就比我大了九十多岁。含烟,我们今晚不讲道德门规,只是随便聊聊。何况你为丹元宫牺牲了这么多,这个位置完全坐得了。”

含烟心中默含着‘你为丹元宫牺牲了这么多,这个位置完全坐得了’这句话,如水眼波只是望着那张红木雕椅,一时间,足下竟似有千钧之重,怎都跨不出那一步去!

玉玄真人静静望着远山中的云海,动也不动,没有分毫催促之意。

皓月从云中游出,又隐入雾里,如是已几进几出,望星楼上的两个绰约身影,却仍未有分毫变化。

直到月落西山,望星楼上的冰封才悄然融化。

含烟款款在椅中坐下,依然柔淡如水地道:“多谢师祖赐座。”

玉玄真人终于露出一分笑意。她风姿绰约,清而出尘,若放在浊世,容姿也足以倾倒众生。本来她这一笑纵不能令万物失色,也足可使楼榭生辉,但唇边嘴角那一抹化不开的苦涩,反而使这瑰丽的摘星楼变得凄清阴冷。

“含烟,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主掌丹元宫的紫玉师祖就曾叮嘱过我,让我不惜一切代价中兴丹元宫……”

含烟微露讶色,抬首望着玉玄真人。

玉玄真人停顿片刻,方始续道:“当年我修道进境奇速,自入道德宗后,前后十年,无能出我之右者。那时我总以为大道不假外物,凭一已之力足以重振丹元宫。直至十五年前紫玉师祖临坐化前将主掌丹元宫的大任交于我手中时,我依然如此以为。但在这十五年中,我才明白了什么是人力有时而穷,何又谓大道艰难。我殚精竭虑,甚至于误了自身修为,丹元宫却每况愈下。”

含烟忙道:“师祖何必多虑?待到明年岁考时李玄真等三人道行想必应该更上一层楼,那时弟子在天圣境中当再无对手,必能为师祖拿回一个岁考第一,到时胜过太常宫应该有望。”

玉玄真人轻叹一声,道:“就是九个第一都拿了又有何用?这些不过是些虚名而已。岁考上弟子一显本领,不论是输是赢,各宫底蕴真人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其实岁考考的不是弟子,而是各宫各脉的真人。这些年来,各宫脉实力此消彼长,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此时我宫实际已危如累卵,若无大机缘的话,恐怕是中兴无望了。”

含烟似是幽幽一叹,然后道:“弟子见识尚浅,不明白各宫脉间此消彼长之事。只是含烟既然身为丹元宫弟子,那师祖吩咐的事,含烟定会尽心竭力。”

玉玄真人又是一声叹息,方道:“含烟,我幻梦霓裳也用了,你又与纪若尘同窗授课,可谓近水楼台,这已是数月时间过去,可是那纪若尘怎么还是与你若即若离?”

含烟低头不语,许久方道:“这个……含烟也不知道。或许两情相悦非是只要缘份,有意而为也能殊途同归。只是……只是……离得远了,怕他不解其意。行得近了,又怕他轻易得来的不是宝贝,时候久了还是要扔下,另寻别个。这当中的分寸手段,含烟实在是不知,还得师祖指点。”

她这一问登时把玉玄真人问了个目瞪口呆。玉玄真人自幼修行,几十年来一心向道,神识如玉,片尘不染。这般两情相悦之事,于她而言实在是比羽化飞升还要难上三分。含烟不知,玉玄又怎会知道?

摘星楼上死寂一片。许久,玉玄真人方才挤出几字:“此事……我也不知。”

“殷殷,你这几天练剑很勤力,这当然很好,可也不能太辛苦了。你现在的气色有些不好,还是歇歇吧。回头妈向紫云真人讨一对七星璇龟,炼上一炉星龟返月膏,给你好好补补真元。”黄星蓝一边替张殷殷擦着额头上的细汗,一边满是心疼地道。

张殷殷摇了摇头,不耐烦地道:“妈,你好啰嗦!你和爹以前总说不能依赖仙丹灵药来精进修为,现在怎么全都变了?累点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修一个晚上的三清真经精神就好了。”

说着,张殷殷拼命从黄星蓝的手中挣扎了出来,脚尖一点地即向屋外冲去,一边大叫道:“月药,流辉,快去准备,本小姐沐浴后还要修道呢!”

“殷殷,殷殷!”黄星蓝叫了两声,但张殷殷充耳不闻,早就消失在后院里。她只得叹一口气,啐道:“这孩子,越来越难管教了呢!”可看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哪有半分怪罪张殷殷的意思?

黄星蓝起身离了张殷殷所居的清心小筑,刚一出院门,正好看到景霄真人向这边走来。

“这时候殷殷该练完剑了,让她休息一下吧。”景霄真人道。

黄星蓝笑道:“她可不肯休息,现在正要沐浴更衣,好修炼三清真经呢!咱们的宝贝女儿真是长大了,居然懂得用功了。这一次岁考,殷殷的名次足足提升了几十位,前几年她可一直都是垫底呢。想想那时候叫她练一会剑,简直比登天还难。”

景霄真人抚着长须,呵呵一笑,道:“殷殷天资本就绝佳,再懂得用功,道行精进自是不在话下。嘿嘿,这话又说回来,我张景霄之女又能差到哪里去?”

黄星蓝知张殷殷起手修炼三清真经的话,至少是一整夜的功夫,于是随着张殷霄向正殿行去,边行边道:“景霄,你不觉得这两个月殷殷象完全变了个人一样吗?现在她几乎是时时刻刻都在修炼。不过有一点不大对劲,我悄悄看过她练剑,殷殷咬牙切齿的,倒似是要和什么人过不去一样。”

景霄真人笑道:“除了那个纪若尘,她还会和谁过不去?就算不说若尘的谪仙之体、前途无量,这孩子本身也算是相当不错了。从他过往行事看,对殷殷十分回护,也算难得。且由得他们去闹吧!”

黄星蓝倒有些担心,道:“可是殷殷脾气莽撞,做事不知轻重,已经重伤过若尘一回。若她道行深了,想必又要去找若尘麻烦,可别再失手伤了若尘。”

景霄真人笑道:“怕什么,小孩子间打打闹闹,那叫做青梅竹马。”

次日黄昏时分,纪若尘听完了顾守真真人的授业,正独自一人向太常峰行去。眼前前方拐过一个弯角,再绕过一堵墙壁,眼前就会豁然开朗,现出通向太常峰索桥的大道来。行到弯角前,纪若尘心中忽然怦的一跳。以往找他麻烦的人都喜欢站在此处,待他转过弯时,再突然大喝一声。也不知是否想突如其来,先给他一个下马威再说。现在纪若尘行到此处时心中又生不安之感,难道又有人在这里等着他吗?

“纪若尘!”果不其然一声断喝。

纪若尘暗叹一声,抬头望去时却不禁一怔,原来拦在当路的却是明云。明云沉稳庄重,处事得当,本来纪若尘对他很有好感,怎么今日他也要拦自己一拦?

“明云师兄,不知找我何事?”纪若尘彬彬有礼地回了一句。既然看对方这架势乃是蓄意来找麻烦的,那么道德宗素来以德服人,自己总得礼数周全,先占得一个理字再说。

“何事?”明云面色阴沉之极,道:“明心就算曾经得罪过你,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你有心构谄他偷你东西,害他清修半年,这也就罢了。但我宗岁考向来是点到即止,较技弟子又有法器护身,可你竟然重伤了明心,连脑骨都裂了!他与你有何深仇大恨,如何下得这般狠手?”

纪若尘一怔,问道:“明心伤得这么重?当时我可没动真元,而且他看上去也没什么事啊。”

明云喝道:“没动真元?以你现在这点道行,若非倾尽全力一击,怎么破得了明心护身法器,打裂他脑骨?若不是蓄意而为,何至于此?!还敢说没动真元!罢了,过去是我看错了你,今天我就要教训一下你这无耻之徒!”

纪若尘听了后并未回答。他解下身后背包,放置在路旁地上,又缓缓抽出黑樨木剑,方才行到明心对面,道:“我本以为你是个通世故情理之人,没想到看错你了。看来今日你是不想听我任何分辩。也罢,既然你要教训我,那我虽然不是敌手,但也要殊死相争!只是看在同门之谊上,我还要提醒明云师兄一句,教训过我之后,你十年劳役是免不去的。”

明云面上铅云密布,教训纪若尘的后果他当然知道。为乘一时之快而被罚劳役十年,怎么看都非是明智之举。这明云也知道,但看到明心卧床不起,他登时一股急火涌上心头,不顾一切也想给纪若尘一点颜色看看。此刻见纪若尘郑重其事地摆出生死决战之势,明云心中也多少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可是此刻被纪若尘拿话一挤,他又哪还有台阶可下?

就在双方一僵之际,墙角处又转过来一位少年,冷笑着道:“太璇宫弟子果然名不虚传,真是谦冲平和,公正不阿。打伤了人从不出声,自己的人被伤了就要兴师问罪。我们修道者岂同凡人,脑骨裂了又如何?只要不伤道基、不损智慧,调理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能有多大的事情!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哼,我听说纪若尘伤在你太璇宫弟子手中也不是一次两次,那时怎不见明云大真人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明云脸上一红,登时为之语塞。

纪若尘转头望去,心中实在有些不豫。他本想拼着再受一次伤,也要将明云送去劳役十年,好换一些清静日子回来。这半路上杀出来的家伙虽然斥责得明云无言以对,但也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实际上等于是帮了明云。

明云哼了一声,狠狠盯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嘴角挂着讥嘲,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两人互瞪良久,就连纪若尘都以为他们要动手打上一架时,明云忽然回剑入鞘,转身大步离去,连头也不回。

此时纪若尘早已将这少年打量了个遍。他年纪看上去与自己差不多,面如莹玉,俊美异常。但他双眼亮如晨星,隐隐有杀伐之气。这少年样貌本是极好的,只是眼中杀意实在锐利,登时将本来一个脂粉丛中的软玉公子变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剑。纪若尘仔细看去时,这才发觉少年眼中杀意偶尔闪过时,在最明亮锐利时分反而略有收敛。他知道万不可小看了这收敛之意。去而有回,那可是比锋芒尽显要整整高出一筹的境界。纪若尘心下微惊,没想到这少年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竟然已有太清玄圣境的功夫,遍数整个道德宗这个年纪的弟子,能修到玄圣境的也没有几个。再看他丝毫不买明云的帐,纪若尘心中对他的身份已经大致有些数了。

果然那少年向纪若尘施了一礼,道:“在下姓李名玄真,乃是玉虚真人治下玄冥宫弟子,见过若尘师兄。”

纪若尘忙还了一礼,道:“玄真师兄年纪轻轻,道法精湛,在宗内素有大名,我是闻名已久,只是今日才得一见。”

李玄真又深施一礼,忽然笑道:“好说,好说。可是……我说若尘师兄,我宫师祖玉虚真人同紫阳真人关系非同寻常,玄冥太常两宫弟子私交也大多不错。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如此礼数周全吧?麻烦不说,反而弄得生分了。”

纪若尘心中一喜,倒是没想到李玄真如此没有架子,不似其它有天分的弟子那般恃才傲物。再加上李玄真气度相貌实在出众,纪若尘心中自然而然的就先有了三分好感。

李玄真又道:“听闻若尘师兄得了岁考第一,本来今天我是特意想来见见师兄的,没想到半路上遇见了明云。我看他神色不对,就偷偷跟了过来。太璇宫弟子素来不大讲理,这我也是常有听闻,只是没想到明云竟然也是这等人。唉,说起来今年岁考竟然输给了他,真是惭愧。”

纪若尘见他襟怀坦荡,连较技落败这等丢人事都坦然相告,心中好感又升了一分,当下安慰道:“胜负乃是寻常事。说到羽化飞升,三清真诀才是根本,仙剑咒术不过是旁门左道而已。只是……据我所知,玉玄真人所授的列缺剑蕴含天地之威,颇能克制太璇宫的大五行剑诀。玄真师兄何以仍然不敌明云?”

“列缺剑?”李玄真失笑道:“玉虚师祖的列缺剑当然鬼神难敌,可是那至少要有上清境界的真元方能修习,我却还差得远呢。”

纪若尘啊的一声,大为吃惊。玉虚真人不可能对本门弟子藏私,如此说来,自己所学那几式列缺剑应该是玉虚真人专门为已创设、不需真元催动的招式。

李玄真陪着纪若尘一路有说有笑,转眼间就快到索桥处,遥遥望去,云风道长已经等在索桥边了。李玄真当即停步道:“若尘师兄,云风道长已在等你,我也该回玄冥宫了。说心里话,在来见若尘师兄前,听说师兄蒙各位真人垂青,我心里也是颇不服气的。不过今日一见,师兄的气度智慧实在与众不同。大道艰难,师兄求道虽晚,但这几年时间的差距,转眼之间就能补上。今后师兄如果再有麻烦,尽管来找我就是。别人会让着太璇宫,我们玄冥宫可不会让。”

纪若尘笑笑道:“多谢玄真师兄。不过只要我不与他们争,他们闹多了几次后,大概自己想想也会觉得没意思,就不会再来烦我了。”

李玄真哈哈一笑,道:“难得若尘师兄心胸如此宽阔,那看来我虽然坏了若尘师兄的好事,你也不会怪我了。”

纪若尘心中一动,明知故问道:“我的好事?”

李玄真微笑道:“明云虽然有些不通世故,可是仙剑道术的确非常厉害。我今年输给了他,明年还想赢回来。可是罚劳役的弟子是不能参加岁考的。”

说罢,李玄真向纪若尘洒然一礼,言道就此别过,日后有时间还要介绍尚秋水与纪若尘认识,那也是个值得一见的妙人,然后就飘然远去。

纪若尘看着李玄真的背影,一时间心内隐生寒意。他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小觑了宗内弟子?看来除了明心明云这些不大通世故的弟子外,道德宗中不知藏有多少有大智慧的弟子。自己可不要坐井观天,把旁人的智慧瞧得小了。

但在细细回味刚刚一幕时,纪若尘突然发觉在提到尚秋水时,李玄真眼中闪过一丝隐约的光芒。

他似是别有用心。

匆匆三月过去,冬已去,春正来。

这日天尚未亮时,纪若尘就已坐在莫干峰后山的一块巨岩上,静观着面前茫茫云海。这块巨岩犹如一只展翼雄鹰,大半个身体都探出在危崖之外,将飞未飞。纪若尘所坐的地方,正是巨鹰的鹰嘴处。这只巨大无比的鹰喙,堪可容两人并坐。

严冬时分,环绕着莫干峰的茫茫云海泰半时候厚重如铅。此季的云海与寒冬又有所不同,望上去已是轻灵跃动了许多,再过片刻,当朝阳初现的刹那,这万里云海都会镀上一层金色,若泛着细细金色涟漪的海。

纪若尘是两月前无意中发现此处宝地的。此后每逢来太上道德宫聆听真人授业的日子,他往往会特意早到半个时辰,在此处坐上一会,静观日出群山。

这个时刻,纪若尘不引日华,不吸灵气。他只是坐着,什么都不想,就那么坐着而已。

这或许是惟一什么都不用想的清静时光。纪若尘知道这样呆坐着十分奢侈,但他累了。他心中藏着太多的秘密,那谪仙二字犹如两座大山,时时刻刻都压在他的背上。无论做任何事,纪若尘都得背着这两座移不走、放不下的山。这短短的一刻钟时光,就是他惟一能够放下这两座山的时候。

在龙门客栈时,纪若尘总是从早忙到晚。当一天结束、躺在床上的一刻,他最爱想的就是天上会掉下五十两银子,让他买一小块地,也能够开上一间黑店,当当掌柜的,威风一回。现在入得道德宗后,纪若尘房中堆满了价值千金的法宝,然而清静时刻、简单快乐反而变成了一件极难求得的事。

只是,这难得一刻清静也仅有两月不到而已。

纪若尘看着身边悄然涌起、淡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水烟,听得身后轻轻柔柔的足音,头不禁又开始隐隐作痛。

含烟一言不发,径自在纪若尘身边盈盈坐下,凝望着远方漫漫云海。巨鹰虽大,但鹰喙上仅堪供两人并坐而已。纪若尘与含烟几乎要挨在一起,山风拂过时,她的裙边袖角,淡淡水烟,以及缕缕暗香就会时有时无地自他身上掠过。

纪若尘的心又跳得快了些,呼吸也有些急促。但这不同于初遇含烟那几日的不能自已,这一次他十分清醒,正因为神智清明,所以对含烟的一举一动反而感觉得分外明晰。此刻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他全身几乎都被含烟身周的烟气笼住。他与含烟上课时也曾并肩而坐,但那一是玉玄真人之命,二来两人之间也有着距离。现在如此坐法,其实早已逾越了普通的同门之谊。

纪若尘这一次真正的糊涂起来,心里只是想着:“她……她怎么坐得这么近……”

就在朝阳初升的刹那,含烟忽然道:“若尘师兄,你占了我的地方呢!”

纪若尘啊了一声,道:“这里?可是我已经来了快两个月了,从没见过什么人在这块大石头上啊。”

含烟淡道:“若尘师兄,‘苍鹰展翼,东海日升’多少也算得是莫干峰一景,我常到这里看日出的,只是此前没有遇见师兄而已。”

纪若尘苦笑一下,看了看身下并不宽大的鹰喙,勉强向外挪了挪。他这一动,半边身子已经悬空了。

含烟忽然轻轻一笑,道:“若尘师兄,你再动的话,可就要掉下去了。那时我可不救你。”

纪若尘一呆,转头望向含烟。含烟也正望向他这边,在这极近的距离上对视,纪若尘心中忽然一阵发虚,转过了脸去。含烟又是一笑,道:“若尘师兄,你好象很怕我。”

“这怎么可能?没有,当然没有。”纪若尘矢口否认,但在刚刚那一刻,他又从含烟眼波深处看到了那块不动而冰冷的巨礁。

含烟轻叹一声,竟然握起纪若尘的手,仔细观瞧。纪若尘虽然自幼劳碌,身上伤疤纵横,但这一双手倒是生得十分的好,就似从未操持过辛劳杂务的富家公子一般。含烟凝视看了半天,方道:“若尘师兄,你这双手上血腥之气凝而不散,徘徊不去,想必过去的杀伐是极重的。其实怕的,应该是含烟才是。”

纪若尘心下一惊,回转头来,迎上了含烟的目光。

这一瞬间,刚好有一阵山风掠过,将含烟身周终日不散的烟云水气吹得干干净净。这始终笼罩在雾里云中的女孩,终于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眼前。

那一刹那,恰如静夜花开,春江月升。

“含烟,你身上的烟云怎么散了?道基是不是出问题了?”

“这些烟云水雾,原本是含烟不想让人看得真切而已。”

纪若尘心中一动,猛然泛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还未等他想清楚含烟语中含义,她即徐徐升起,飘然下峰,只留下了一句:

“这鹰喙虽然不宽,也还容得下两人呢,今后师兄无须回避。”

匆匆间又是一月过去。纪若尘与含烟曾两次在鹰喙上共观东海日升。两次都很短暂,短暂到从踏露而来,到日升而去,还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两次共观日出,两人都未曾交谈过只言片语,只是并肩而坐,坐看着云涌日升。

纪若尘一时觉得,若能一直在道德宗这样呆下去,其实也很不错。

大闹之后有大静。

岁考之后,道德宗重又回到忙碌、有序而宁静的日子里。在春暖花开的时节,所有人都会变得懒懒洋洋。太上道德宫虽以通玄手段隔绝了天时影响,宫中诸道长又多有高深道行在身,但天地之玄妙岂是人力可以测度?是以在这个时节,大多数修道者仍与凡人没有多大不同,心情都会变得舒畅一些。

此时太璇峰上,景霄真人正与黄星蓝并肩漫步,共赏峰上奇景。此时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来,张殷殷一身劲装,身背木剑,一头从锦花丛中钻出,从景霄真人夫妇面前飞奔而过,全当没看见他们。

“殷殷!晚上跟我们一起用饭吧!”黄星蓝叫道。

张殷殷立时扔下一句“不去!我刚练完剑,正要去修道呢!”,然后就消失在石径的尽头。

望着张殷殷消失的方向,景霄真人只是抚须微笑,甚是得意。看来今年岁考,张殷殷战绩必然不错,那时他张大真人教女有方,自然面上大大有光。

黄星蓝想法倒是不同,她微一顿足,嗔道:“殷殷这孩子!这几个月每次见她,她不是在修道,就是在去修道的路上。哪有这种用功法?”

景霄真人夫妇并不深知张殷殷突然变得如此勤奋的原因,不过纪若尘倒是很快体会到了她苦练数月的成果。

“什么?你还敢来比剑?”纪若尘大吃一惊,有些异样地上下打量着张殷殷。

张殷殷当然明白纪若尘言下之意,脸上禁不住微微一红,但她随即镇定下来,道:“你放心,我这一次可不是来找你拼命的,我们只是切磋。”

只不过她虽说是切蹉,可是念及她过往劣迹,纪若尘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他本以为上次的一顿痛打足以让张殷殷从此知难而退,没想到她阴魂不散,几个月后竟然又找上门来。

“切磋?”纪若尘摇了摇头,道:“我们哪一次切磋没有见血?不……”

张殷殷黛眉立时竖起,纤手已握上了木剑剑柄。

纪若尘见状,苦笑一下,立刻改口道:“……不过看来不比也不行了。只不过若你再输了的话,还是逃不了一顿痛打。”

“可以!但我赢了的话,就要把以前的账双倍奉还。”张殷殷平静回道。这一次谈到比剑,她完全未向往昔那样轻易就被纪若法激怒,看来养气功夫已经进了一层。纪若尘将这一切收在眼底,心中暗暗留上了神。

他点了点,道:“即是如此,你得给我三天准备时间,三日后的晚上,我们依然在后山铸剑台见。这次比剑,我们就不限手段,各凭本事吧!”

张殷殷听了,只是略略点头,就转身离去。这种洒脱,又让纪若尘小吃一惊。

三日之后,是一个无月的夜晚。但在太上道德宫煌煌灯火的辉映下,铸剑台上依稀可以分辨出周遭景物。对于修道者来说,这些光亮已经足够了。

当纪若尘来到铸剑台上时,张殷殷早已等候在此。两人此前已经战过数回,这一次也不多有客套,简单打个招呼后就即开始动手。张殷殷纤指虚握木剑剑柄,左手掐诀,徐徐抬起木剑。随着她的动作,木剑嗡的一声轻响,骤然放散出蒙蒙青色光华。

纪若尘面容一肃,此刻见张殷殷竟起手就运起乙木剑诀,不由得立刻加了十分的戒备小心。他倒不是怕张殷殷的大五行剑诀,他怕的是她剑诀失控。从过往经验看,大五行剑诀失控对于持剑者并非是什么坏事,很可能事后只是脱力,需要休养几天而已,可是作为对手,那要需要面对威力骤然倍增的一剑。与张殷殷斗过几次后,纪若尘甚至有些怀疑,这剑诀失控说不定也是大五行剑诀的一大杀招。

纪若尘当下木剑一振,直接运起列缺剑,小心翼翼地与张殷殷斗在一处。

甫一交手,纪若尘立刻发现了张殷殷的不同。她木剑上青芒虽然微弱,但稳定异常,没有分毫的失控迹象。而且她更是一反往日的焦急浮燥,出手沉凝,斗得极有耐心。纪若尘道行上本就较她差了一层,尽管剑诀上占着便宜,但仍是斗得十分辛苦。

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足有一刻钟的功夫,张殷殷依然没有任何急燥之相,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纪若尘拖下去。她道行比纪若尘深厚许多,这么一拖,先被拖垮的很可能是纪若尘。

纪若尘多少有些年轻气盛,雅不愿被她击败。此时眼见战局不利,他立刻脱身退后,将木剑插于地上,右手二指并拢,一声叱喝,指上已燃起淡淡真火。

张殷殷一见就知纪若尘要用符。当下她也不示弱,先以乙木剑气护住全身,又取出三张功效各不相同的护体符纸,冷笑着看着纪若尘。此战之前她已做万全准备,誓要胜出一场,洗刷连败之耻,报复吊打大仇。

然而随着纪若尘的动作,张殷殷脸上笑容全失。她张大了口,不能置信地看着纪若尘从怀中取出整整一叠的符纸!这一叠黄符简直厚如书册,怕是有近百张!相较之下,张殷殷那三张护体符纸看上去显得无比单薄,似是一阵风过去,也能吹得裂了。

道德宗弟子之间互相比试,素来以斗剑为主,等得道行高些时也会有运用奇形法宝相斗。在斗剑之中,用符也是一项重要手段,但道德宗正统用符传统乃是选用威力大的咒符,务求有一举扭转战局之力。这样的咒符往往发不了二三张,弟子的真元就会耗去一小半。是以道德宗门内比剑,难得见到一场中有用到三张符以上的。如张殷殷,使动这三张符纸就已是她的极限,再多一张,她余下的真元就不足以驭使乙木剑气。

她又何曾见过象纪若尘这般拿出厚如书册的咒符的情形?

以纪若尘的道行,拿出这么多的咒符,只能说明这些符咒都是些威力最弱、仅供弟子们习练符咒所用的道术。而且要运使如此多的咒符,纪若尘还需得有特殊手段,才能保证催符迅速,免得给对手借机近身。可是这些就算给这些符咒打上身来,以张殷殷的道行,那也是不痛不痒,是以她根本不怕。

张殷殷两样都猜对了。纪若尘的确手里握的都是最简单的咒符,他也的确有太微真人所授独特法诀,可以迅速催化符咒。

她惟一没想到的,就是这些咒符一起运出时的景象。

纪若尘左手一展,数十张咒符如扇般展开,然后刷的一声,最上面一张自行飞出,飘在他面前。他一声叱喝,右手燃烧着真火的二指已然将咒符对穿,指上火焰迅速烧穿咒符,一道狂风平地而起,迅速向张殷殷扑去。

刷刷刷刷!一张张咒符按顺序从纪若尘左手上飞出,又在他右手上燃烧殆尽。狂风、飞沙、阴云、寒气,一个接一个生成,将张殷殷包裹在当中,围绕着她盘旋不已。看来纪若尘早有准备,连咒符的顺序都事先排好了。

张殷殷一脸冷笑,周身笼罩在蒙蒙青光之中。尽管秀发在风中狂舞不定,但在乙木剑气和三重护身符咒的守护下,她根本未受任何伤害。

纪若尘紧接着又燃起一张咒符,低空中本已浮着一朵阴云,此刻忽然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珠倾盆而下,若一道水龙,冲入下方的旋风之中。

张殷殷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目瞪口呆地看着狂泻而下的雨水在狂风中盘旋两圈,与漫天尘土混合在了一起,然后忽然化成大片大片泥浆,向她披头盖脸地浇下来!张殷殷出身高贵,自幼钟鸣鼎食,乃是一个极讲究和爱干净的主,此时见漫天泥浆浇下,躲无可躲,避无可避,那是何等恐怕之象!

她只吓得动弹不得,惟有尖叫一声!

刷!泥浆兜头将张殷殷浇了个透。

张殷殷几乎要哭了出来,抛下木剑,赶忙将脸上烂泥擦去。待到双眼能够见物时,她虽然未发悲声,但大滴大滴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涌了出来。

纪若尘正站在她身前三尺之外,同样一身烂泥,手中木剑虚指张殷殷咽喉,道:“你输了。”

张殷殷一边擦着脸上的烂泥,一边怒道:“你……你……无耻!”

纪若尘只作未曾听见,仍是道:“你输了。”

张殷殷听后一言不发,几下粗粗擦去脸上烂泥,冷着脸道:“好你个纪若尘,只希望你下次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这次本小姐认栽,动手吧!”

纪若尘哼了一声,张手抖出一条黑色细绳,就要上前绑人。张殷殷立时退了一步,喝道:“本小姐一言九鼎,可不会输了不认!你也不用捆绑吊人,尽管动手,我绝不闪躲就是。”

张殷殷此时稚气尚未尽去,此刻一番话说得老气横秋,看得纪若尘哭笑不得。既然张殷殷已然放下话来,那他也不客气,绕到张殷殷身后,木剑高高举起,重重地落在她腿侧。张殷殷全身一颤,咬紧牙关,一声不出。

啪!木剑又狠狠抽在她臀上。张殷殷脸色一白,仍然没有出声。

纪若尘第三番举起木剑时,夜空突然云开雾散,一线清冷的月光当空洒下,落在了张殷殷身上。纪若法忽然发现,尽管仍是一身泥污,然而张殷殷月下身姿绰约如仙,一张不禁吹弹的脸上虽有隐隐污痕,但也难掩那初成的无畴丽色。

纪若尘眼见手中木剑就向她挺翘的臀上落去,胸中猛然涌上一股热流,手上不禁就是一颤。

木剑仍然落在她身上,但力道较前面两记可就轻得太多了。张殷殷心下疑惑,抬头望向纪若尘,恰见他也正望了过来。两人目光一触,都如遭雷击。刹那间,张殷殷满面飞红,纪若尘匆忙转头。

寂静。

片刻之后,纪若尘方勉强咳嗽一声,举起木剑,喝道:“还未打完呢!”

张殷殷垂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只是静等木剑落下。可是她等来等去,终是没有等到这一剑。

纪若尘干咳了半天,可高举的木剑非旦没有落到张殷殷身上,反而回到自己背后。但他仍然嘴硬道:“今天已经教训了你,下次再敢来纠缠,那就……那就打得更重!”

张殷殷似是完全没有听见,又静立一刻,见纪若尘没有再动手的意思,这才突然飞奔下山,若一阵风般,再没回头。

转眼间,她身影就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纪若尘又在夜风中立了片刻,这才徐徐下山。

转眼间夏去秋来,叶落雪飞,直至第二年岁考将至,张殷殷也未曾再在纪若尘面前出现。

偶尔中夜回想,纪若尘也有些弄不清楚,自己最后的那一剑,究竟下手是轻了,还是重了。

未曾见张殷殷来纠缠,明云和明心似也转了性,在久违的清静日子里,纪若尘竟有些微失落。

或许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含烟虽已不再与他一同听玉玄真人授业,但每个月总有那么一次两次,两人会在鹰喙上相见,共赏日出。

早在这一年八月,纪若尘就已突破了太清灵圣境,开始研习太清神圣诀。以七个月时间突破太清灵圣境,就是放眼整个道德宗,也算是不错的了。

起始修炼太清神圣诀之后,纪若尘岁考又进一阶,今年就将与张殷殷对阵了。一时间他竟然心中隐隐的多了一些期盼。而与含烟的鹰喙赏日,虽然两人从未在此时交谈过,但个中朦胧滋味,也会令他偶尔间回味不已。

匆匆间岁考将至,纪若尘收起绮思,专心修道。道德宗道法繁多,有体有用。三清真诀自然是万法之源,然而如丹鼎咒符图录仙剑之类的应用之道,研习得多了,对于三清真诀的体悟也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只是一人精力有限,修炼三清真诀的时间多了,自然对其它的学问就会荒废一些,反之亦然。在岁考之中为求克敌制胜,自然要在应用之道上大下功夫,也就难免要误了三清真诀的进境。

纪若尘刚将太清灵圣诀修至圆满,真人们就已看了出来。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真人们虽然均示意嘉许,但殊无多少欢喜之意。纪若尘见惯红尘,自然看得明白。果然不出他所料,过不了几天,就有几位真人私下询问他是否近来沉溺于杂学道术,反而荒废了三清真经的修习。

纪若尘初时尚是十分不解,然而事后静思,越来越觉得真人们的反应有些不对。他私下里找云风道长一问,这才知道修成太清灵圣诀时,明云、李玄真等人皆用了五个月不到,而姬冰仙更是仅用三月即将此境修成!

两相一对比,纪若尘当即恍然大悟。自己虽然修炼进境较一般弟子已然快了许多,可是与姬冰仙这等天资横溢之人相比,仍然相去甚遥。若他只是一个普通弟子,必然会受到诸位真人嘉许,但此时在真人们眼中,他可是谪仙之体,天授之质。纪若尘察言观色,已然知道在诸位真人心目中,自己修道慢过了姬冰仙已有些说不过去,再慢过了明云等人就更是难以接受了。

纪若尘虽然同领八位真人授业,分了心思,自然要影响些进境,可是道德宗三清真诀讲究顿悟,他又服了不少仙丹妙药,还有诸多辅助修炼的法宝,所以这个借口也有些勉强。

一想通了这些,那本应是十分高远清爽的秋,刹那间变得阴郁了许多。

这一日,当纪若尘授业结束后,已是夜幕低垂。他心事重重,未走平时常走的大道,而是选了一条幽静无人的小径,慢慢行来。

这条小径夹在两堵高墙中央,正中有一个方形石场,场中有一口古井。纪若尘曾走过一次,只知这里十分清幽。此时夜色全黑,他一路行来果然一个人都不见,正适宜独想心事。在路过井口时,他眼角余光落处,忽然有一道幽幽碧光闪过。

纪若尘心下微惊,停下脚步,向碧光闪动处望去,这才发现石场一角的墙壁下,正摆放着一座青铜古鼎。铜鼎式样奇古,上面镌刻着数行古篆。这些古篆纪若尘也是一个都不识得,可是他总觉得这些文字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息也想不出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类似文字。

古鼎放在这里已不知有多少个年头,铜绿斑驳,上面已然积了不少青苔,似只是一个无用之物。然而在纪若尘双眼中,古鼎鼎身上偶尔会闪过阵阵碧光,看来在莫干峰这洞天福地中放得久了,这铜鼎也吸聚了不少灵气。

纪若尘注视着铜鼎,神态如常,心却渐渐地跳得快了起来。他微向前踏出一步,可是脚刚刚伸出去,又匆忙收了回来。然后,他就静立原地,动也不动,只是盯着铜鼎看个不停。

忽然有云飘过,遮住了天上的皓月,小巷中骤然暗了下来,然而纪若尘依然不动。

只是当云开一刻,他才如电般闪到铜鼎前,轻轻一掌拍在铜鼎上。

他这轻如鸿毛的一掌却如有万钧之力,竟然无声无息地没入了铜鼎之中!鼎身上古篆同时亮起,复又暗去,如此九明九暗,方才不再有异样。铜鼎逐分逐分地变得模糊起来,然后一阵扭曲,就此消失。

只是刹那之间,纪若尘已有如在暴风中冲刷过了九次,周身腑脏如裂,脸色苍白之极。他万没想到,这看似不起眼的古鼎中竟然含有如此庞然不可或挡的灵气!

只是这些灵气浑然无锋,全无一丝杀伐之意,纪若尘这才勉勉强强地承受了下来。但他仍觉胸口一甜,就想喷出血来。只是他心志坚毅,竟然一仰头,硬生生将血给吞了回去。虽然胸腹间又是一阵剧痛,但终究没让一滴血落在地上。百忙之中,他还不忘挥出一道袖风,将扬起的灰尘吹到一边去,不让片尘及身。

纪若尘四下望望,见没有惊动任何人,这才加快脚步,向太常宫行去。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些隐隐约约的莫明感觉,似乎今夜解离了这个无用的铜鼎,并不是一件小事。从那庞然无匹的元气来看,这尊铜鼎或许并非是件无用的饰物,倒很有可能是件上好法器。

不过纪若尘出身黑店,钻研的是人心,习练的是闷棍,入了太上道德宗后又专心道术,从未读过圣贤之书,治过经史子集,纲常礼法那是一概不知。就是知了,他也不以为然。在他心中,倒的确是有句微言大义,向来被他奉若神明的。

天下之物,惟有德者居之。

纪若尘心中惴惴不安,匆匆离去,并未抬头看看夜空。那一轮当空皓月中,不知何时已染上一块碧斑。

古井中悄然浮起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看上去似是一个女子。她长发披肩,眉目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上身可见着一袭古裙,下半身就是一片蒙蒙白雾。尽管看不真切她的容貌,然而一举手,一投足,那不经意间露出的一缕风情,竟已有倾城之意。

望着纪若尘离去的方向,她凝立不动,良久,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一时间云重月淡,似有一江的哀怨,都在这一叹中倾尽。

翼轩啊翼轩,已经这许多年过去了,你……你终于记起我了,终于想来救我了,是吗?这孩子是你的再传弟子吧,竟然一掌拍散了文王山河鼎……这怎么可能?唉,是他太厉害呢,还是我真的老了?

此时小巷的另一端忽然传来一阵隐约人气,一个身影迅速向这边走来。他身形凝重如山,又轻灵如羽,似是踏波而来,足下片尘不起,转眼间就到了古井边。单看他身形步法,就可知道行十分深厚。

他在井口边沿贴上八张血红符纸,这才俯下身去,向井下道:老前辈,今晚弟子带来一只冰蟾,可作稍补元气、略消炎毒之用。前辈放心,弟子定当尽心竭力助您脱困。弟子最近才察知,井旁这座古鼎名为文王山河鼎,太过霸道,弟子功行远远不够,实在无法破得此鼎,有负恩师重托。老前辈,为求早日破得此鼎,今晚你就将那篇《北帝诛仙录》尽数传了给我吧!

他话音未落,头顶上忽然传下一个冰冷之极的声音:老前辈?我很老吗?

他大吃一惊,猛一抬头,这才发现飘浮在自己头上的隐约身影,当下骇得急退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这才停住。一时间,他吓得话也说不清,指着那女子身影,牙关打战,只是道:你,你……你怎么出来了……

那女子淡笑一声,虽不见容貌,但笑音中自有夺魄夺魂之力,又道:这文王山河鼎很霸道吗?霸道怎么被人给一掌拍散了?你只是想骗我的《北帝诛仙录》吧。

那男子向旁一看,果然那尊文王山河鼎已然消失无踪。他当时脸色惨白,吃吃地道:不,当然不是!道德宗三清真诀讲究循序渐进,只靠三清真诀的话,弟子再有五十年也搬不动文王山河鼎……

女子冷笑一声,打断了他,道:废话少说!你既然那么想要《北帝诛仙录》,那我就让你见识一下好了。

说罢,她伸指向那男子一点,那男子眉心一红,刹那间飞出八滴鲜血。她曲指弹了八记,八滴鲜血一一飞散开来,分占八卦方位,环绕着她缓缓飞行。

她双目微闭,沉声颂道:玉出紫府,一气生烟。帝君烈血,北斗然骨,九色莲开,万法自溃。

随着她颂咒声渐渐高亢,分列八方的八滴鲜血一一转成金色,然后大放毫光,化成八朵斗大莲花。

旋即莲开花绽,莲心中又各自飞出一片莲瓣,莲瓣之色各不相同,在那女子手心中合成一朵小小莲花。花开后,莲心又是一色。

那女子须臾颂咒已闭。她并未急于发动咒法,而是凝视着掌中的九色莲花,暗叹一声,喃喃地道:翼轩,我这就来找你了。当年我舍身为你,却不知后来结局如何。你……你可逃出去了?

在这即将脱困的一刻,她竟似有些畏惧。也不知是畏惧那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的世界,还是畏惧那即将揭示的结局。犹豫许久,她猛然抬头,清喝一声:破!

九色莲花光华骤盛,一飞冲天!

西玄山上一声惊雷炸响,千丈莫干峰竟也微微晃动一下。太上道德宫上骤然亮起一层淡淡光罩,犹如一个巨大无比的大碗,将整个太上道德宫罩于其下。

护翼着太上道德宫千年的西玄无崖大阵,终于现出形迹。

光罩中心突然亮起一个光点,与整个大阵相比,这光点可谓微不足道,然而其中所蕴光华,足可光耀日月!光点中,一朵九色莲花冉冉飞升,莲花之下,那女子长发飘飞,裙袖如云,徐徐自西玄无崖阵中脱出!

她在空中定了一定,当空清喝一声,一时间太上道德宫满宫皆惊:洞玄老贼!待我道行一复,自当重回此地,与你再议多年相待之谊!

言罢,她驾起九色莲花,冲霄而去。而太上道德宫中灯火通明,无数弟子皆被惊起,当下一片混乱。莫干峰周围几峰上,又有数点光华升起。几位真人倏忽间在空中会合,但见那女子已然远去,互望一眼,面色均是凝重之极。

他们却是不敢去追。

此时太上道德宫一处秘地中,四壁萧然,惟有一灯如豆。正中石榻上,紫微真人徐徐张开双目,忽而冷笑一声,道:无知妖孽!家师虽已仙去,但我道德宗中,仍有斩你之人!

他手抚身旁长剑,凝思片刻,双目又缓缓闭起。

此时在太常峰上,纪若尘立在索桥旁,张口结舌,呆呆地看着夜空,久久不能言语。他心下震惊之极,只是想着:那女子是谁?竟然……竟然有如此神通!洞玄又是谁?是哪位真人吗?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嗯,待我道行一复,自当重回此地,与你再议多年相待之谊……嘿!真没想到,天下竟然还有敢对道德宗如此说话的人,真是好威风!可惜就是煞气还弱了点,若换了是我,怎么也得加上踢翻莫干峰,火烧道德宫这两句……

他胡思乱想了一番,胸中气血又有些凝滞不动,当即一惊,匆忙向自己住处奔去,以消受今夜意外之获。

此时此刻,尽管太上道德宫已是沸沸扬扬,那口古井旁仍是清清冷冷,只是少了一个文王山河鼎,多了一具干尸。

直到天色大亮,纪若尘方才将经脉中涌动不休的灵力勉强压制下去。然而他知道后患仍远远未消除。此时不仅仅是经脉,甚至于他的紫府、泥丸、华庭都受鼎气影响,隐现碧光,有凝结盘固之象。

他早不知后悔了多少次,不该胡乱去解离那尊毫不起眼的铜鼎。可是自从有了紫晶卦签的前车之鉴后,纪若尘知道真人们所赠法宝都是有名有姓之物,万不能随意解离。总不能若大的太上道德宫,就他一个总丢东西吧?可是如此一来,只靠自身修为,纪若尘又怎么能够追得上姬冰仙这等天才?万般无奈之下,这才动了铜鼎的念头。

好在纪若尘运气不错,这半个月轮到紫阳真人授业。紫阳真人并不授他什么课业,只是叮嘱他勤修三清真诀,偶尔才将他找去,天南海北、海阔天空的高淡阔论一番。因此他现在倒是有了从容融汇铜鼎灵气的时间。

纪若尘在院门处挂了个清修牌子,示意自己这几日要闭关修炼,勿要打扰。说起来这岁考第一也并非全无好处,紫阳真人一高兴,拨了一处三间房的清幽小院与他,作为清修之所。

纪若尘这一次闭关足有七日,历尽许多凶险苦痛,方算修炼完毕。他张开双目时,窗外一片清冷月光,已是子夜时分。他口一张,哇的一声喷出一口碧血,血中还包着一物,落地时发出清脆声音。

纪若尘面色苍白,看上去十分虚弱。他挣扎着下了床,将地面血污中的小物事拿起,仔细观瞧。这是一尊青铜小鼎,式样古朴,鼎身上有许多小到几乎看不清的古篆。看那式样,分明就是被纪若尘解离的那尊青铜古鼎,只是小了数十倍而已。这只小尊不过寸许见方,隐现碧色光华,除了大小之外,倒与原本的青铜古鼎并无多少不同。小鼎有一线若有若无的灵气,牵在纪若尘身上。

纪若尘惟有苦笑。他为除后患,冒险运起太微真人所授的离火真诀化消鼎气,未曾想倒以自身为鼎炉,将多余鼎气炼出了这么一件铜鼎来。这可是他不借宝材,不动鼎炉,纯以一已之力炼出的第一件法宝。可惜的是这尊小鼎看起来全无用处,他又做贼心虚,丝毫不敢拿出示人。

他把玩了这尊小鼎半天,才心事重重地将它收藏好。纪若尘此番闭关颇有成效,经脉中郁结之气尽去,虽然紫府、泥丸等要害仍有凝金之意,但也缓解了不少。假以时日,当能尽数化去体内鼎气。

月已偏西。

紫阳真人坐在案前,手捧一本道藏,正读得津津有味。道行到了他这个地步,早可以不眠不食,依然长生。

此时房门轻轻叩响,云风道长走了进来,道:师父,若尘已经出关了。说来奇怪,以他目前道行不可能闭关闭到七日。另外弟子感觉,若尘出关后真元有所变幻,周身了无生气,全不似三清真诀能够修出的境界。那种感觉……倒似是一件器物,年岁日久,有了灵气一般。

紫阳真人挥了挥手,笑道:若尘是谪仙之体,仙人之事哪是我们揣摩得到的?他身上有些什么古怪也很正常。再者说,就算我们会错,那难道紫微真人也会算错?或许这是哪位真人私下里精修有成,悟出一门妙法,偷偷授给了若尘也说不定。不过这事可不好开口去问。你勿需担心,下去吧。

云风道长不再多言,施了一礼后,退出了房间。

云风走后,紫阳真人笑容立消。手中那本道藏拿起又放下,每次都读不上数行。紫阳真人索性将这本道藏扔在一边,起身踱步。踱了数十圈后,方立在窗前,叹一口气,暗忖道:来了谪仙,走了妖孽,虽说一进一出暗合天道,只是为何我心下仍是如此不安?现在道德宗乱象已显,紫微师弟啊,惟有希望你推算无误了。唉,我道德宗一宗前途全寄于你一身,这……总不是什么好事。

又过七日,纪若尘方将鼎气初步消尽。他解离了如此一尊玄妙古鼎,虽然鼎气十之八九都被他无意中炼成了青铜小鼎,但余下的也非同小可,令他真元大进。只可惜他现在道行实在低微,鼎中元气能为他所用的千中无一,这当中的浪费,简直已非暴殄天物可以形容。

此番真元大进后,诸位真人果然精神一振,纷纷夸赞他天资独到,顿悟有方,当下赐法宝的赐法宝,传秘术的传秘术,一时间将纪若尘弄了个手忙脚乱。

那一晚走了妖物,整个太上道德宫都闹得沸沸扬扬,但奇怪的是此后不见真人们有任何动静。时间一久,这事也就慢慢淡忘了。

时如白驹过隙,西玄山大雪纷飞,又是一年岁尾将至。

太璇峰上一片忙碌,修为仍在太清境界的弟子练剑修道,忙得不亦乐乎。景霄真人夫妇也放下手中杂务,与几位师兄师弟一齐指点门下年轻弟子。在景霄真人接常太璇峰的十余年中,太璇宫日益兴盛,去年岁考时仅以微弱劣势败于玉虚真人的玄冥宫之手,屈居第二。

今年景霄真人励精图治,势要将第一从玄冥宫手中夺回,以能好生羞辱一番玉虚真人。

这日子夜时分,太璇峰上忽然响起一声长啸,其声清如凤鸣,历久而不散,方圆百丈皆闻。黄星蓝正和景霄真人在灯下弈棋,闻听之后登时面有喜色,道:这是殷殷的声音!走,看看去!

气动开声,直上九宵,乃是三清真经修至太清真圣境时始有之象。

须臾间景霄真人夫妇已然出现在张殷殷所居的院落中,正好看到数个丫环从房中狼狈奔出,紧接着又有一个大花瓶从房中飞出,呼啸着追袭而至。太璇峰上,纵是寻常丫环也有道行,她们略一侧身,就让过了这个花瓶。但既然张殷殷要砸东西,那就谁都不敢去接,眼睁睁地看着这价值不菲的前朝花瓶在青石路面上摔得粉碎。

滚!都给我滚出去!房中的张殷殷显然怒不可遏。

黄星蓝急忙走进正房,见张殷殷单手举着一座重逾百斤的红木书台,就要向门口砸来。

张殷殷见进来的是黄星蓝,先是一怔,然后将红木书台一扔,猛然扑进她怀里大哭起来。

黄星蓝又是吃惊,又是心痛,忙一把抱紧了张殷殷,急问道:殷殷,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你告诉妈,妈给你出气!就算是玉虚那老杂毛的弟子惹了你,妈也先把他抓来太璇峰关上半月再说!嗯,不用说了,我看多半就是玉虚老杂毛干的好事!别宫弟子谅也不敢欺负你!你等着,我这就找玉虚理论去!

她越说越怒,到最后一句时,声音中已带了一丝杀气。

景霄真人虽未出家,可是太璇峰弟子中道士仍占绝大多数。黄星蓝急怒之下,左一句杂毛,右一句杂毛,可是几乎将太璇峰上上下下给骂了个遍。别的不说,光是此刻立在院落中的几位师兄师弟就均是道士。听得黄星蓝所言,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惟有苦笑,没人敢多言一句。

在这太璇峰上,素来是宁可得罪景霄真人,不能招惹星蓝夫人。

奇怪的是,一听黄星蓝的话,张殷殷忽然不哭了,只是死活赖在她怀中不肯出来。黄星蓝一见即心知有异,于是先将房中众人都轰了出去,然后才向张殷殷低声相询。

张殷殷支吾半天,方道:妈,还有一月就要岁考了……

黄星蓝望着张殷殷,静等下文。张殷殷目光偏向一旁,似是不敢与黄星蓝对望,只是她素来不善说谎掩饰,要么就说实话,要么就是打死不说。此时她犹豫许久,才道:嗯……那个……我修进太清真圣境了……

黄星蓝一怔,心道这可是好事啊,何以张殷殷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又要大哭?难道是炼出了岔子?她赶紧仔细观瞧一番,那张殷殷气血充盈,神完意满,状况可是好得不能再好。

当下黄星蓝又细细询问,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什么来。她心底更是疑惑,于是安慰张殷殷一番后,就此离去,要找张景霄好好参详一下,看看其中究竟有些什么问题。

岁考如期而至。

这一年的岁考四平八稳,谈资不多。惟一值得一看的是明云、李玄真和尚秋水的连环大战。今年的胜负刚好掉了过来,李玄真胜了明云,明云胜了尚秋水,尚秋水胜了李玄真。

纪若尘初入太清神圣之境,本来不为人看好。但他有诸多克制别宗弟子的手段,对于无特别道法克制的北极、玄冥等宫弟子,他也有高明手段,或是依仗大量上品符咒压制,或是依靠先天卦象死守。

相较于他的咒符战法以及层出不穷的道法秘术,别宫弟子倒是更怕纪若尘的先天卦象。一旦遇上这等只守不出、滴水不漏的无赖战法,别宫弟子惟有脱力而倒一途,个中过程实在是苦不堪言。而且纪若尘在岁考前突然道行大进,与别宫弟子相较,真元上也不吃亏。

明心也刚刚修入太清神圣之境,与纪若尘较技之时,纪若尘懒得麻烦,抬手就是一张殛电隐雷符,将他击晕了事。

然而张殷殷修为又进了一层,他也就没了与她相见较技的机会。在击倒最后一个对手的刹那,纪若尘不知怎地,心头竟隐有失落之意。

这年岁考,纪若尘战无不胜。

正月月底,李玄真忽然来到太常宫,兴冲冲地拉了纪若尘就走,说到好不容易凑准了时候,要介绍尚秋水这妙人与他认识。纪若尘一头雾水,还未及多想,就被李玄真强拉出房门,一路向太上道德宫后山奔去。

自李玄真初次说要介绍尚秋水至今,已近一年。只是山中无日月,修道多长生,一年时间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后山一座三面临空的石台上,早已立了一个身影,风姿如仙。石台上另放了一张八角游仙桌,摆着两张松柏长青椅,桌上放着几盘果品,一把青瓷酒壶。

感应到李玄真纪若尘到来,那人即转过身来,含笑道:玄真师兄,此次把酒言欢,你可是让我足足等了一年啊!

他乍见李玄真身边还有一人,不由得一怔,脸上立时有了些不豫之色。

纪若尘此时见了他,也不由得一怔。

这人虽是一身道装,然则面如凝脂,唇如点朱;双眉如剑,决绝中隐有三分荡气回肠;眼若晨星,剔透处另现万倾烟波荡漾。举手投足,均让人回味无穷,含笑若朝花带露,不语时恰似玉盘凝霜。

纪若尘实在想不到天地间竟还有如此人物,一时间,竟有些看得呆了。

李玄真笑道:秋水师弟,来来来,我为你引见一下。这位即是纪若尘纪师兄。若尘师兄入道虽晚,然则实有经天纬地的大才,单看八脉真人均对他另眼相看,就可想而知。更难得的是若尘师兄丰神如玉,胸襟若海,那种气吞山河的大气概,我实在是自愧不如。

纪若尘脸皮虽厚,听了李玄真如此一番恶狠狠、赤裸裸的夸奖,老脸也不禁红了一红,急忙摇手道:我道行低微,哪当得起玄真师兄夸奖?秋水师兄可要见笑了。

尚秋水一双星眸盯着纪若尘看了片刻,方才展颜笑道:玄真说得没错,若尘师兄道行虽低,但那是因为入道太晚之故。师兄道法玄奇,虽源于三清真诀,然则真元之中却大有古拙质朴之意。这一番境界,可就不是我能够领会的了。师兄果然好人才!来来来,今日恰好云开天清,咱们凭崖把酒,不醉不归!

李玄真当即入座,拿起酒壶嗅了一嗅,笑道:这一壶玉露天浆看来足有六十年,你可真下本钱!秋水啊,你偷了太隐真人的酒出来,就不怕回去受罚?可你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哈哈,哈哈!

纪若尘眉头微皱,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他年纪虽轻,但在人情世故上已可称得上是老奸巨滑,早看出来李玄真爽朗笑声之后,竟然有好不容易松一口气之意。

尚秋水微笑道:玄真,这你可就错了。我今年好不容易杀出重围,拿了个岁考第一,太隐师祖方才赐了这一壶酒。从你们两人手中抢这第一,十成十是要靠运道的,与那龙口夺珠实也相去无几了。

石台上仅有两张椅子,尚秋水将余下一张椅子让了给纪若尘,自己袍袖一挥间,已有一道清风从远处托来一块巨石。他权以石作椅,盈盈坐定。

三人谈笑风生,说的都是些神仙传说、宗内逸事,纪若尘拣了几件上山前的趣事说说,也让从未下过西玄山的尚李二人听得津津有味。

顷刻间日薄西山,酒尽盘空,三人这才散了。

纪若尘独向太常峰行去,一阵山风吹来,猛然觉得身上一阵冰冷,这才发现贴身衣物已然湿透,贴在身上又粘又冰,说不出的难受。

原来在那双如水眼波注视下,不知不觉间,他竟已汗透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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