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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本青都山水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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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边吃边聊,慢慢夜色已深,寒露更重,老林给宾客们备了上房,让他们宽衣歇息。那崔轩亮累了一整天,虽已疲惫,却还是睡不着,便又去舱里瞧叔叔,看看他是否好转了。

来到了舱房,只见两名船夫和衣而睡,卧在榻旁地上。叔叔却还是昏迷不醒,看他仰躺不动,呼吸低微,两边脸颊深深地陷了下去,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几十岁。

面前的叔叔一辈子辛苦,想他童年在战乱里度过,中年时大哥又先他而去,如今临到老来,还受尽了苦。想起那些朝鲜武官的霸道,本国官员的势利,崔轩亮握紧了拳头,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要谈为国为民,谁又比得上叔叔这一代?他们这批开国孤儿虽没出过大人物,可他们的命运却与国家紧密相连。什么大灾大难来到中原,这批难童必然奋起承受,决不逃向后方。似他们这般人,天下谁有权来任意轻侮?可那靖海督师白璧暇却是什么嘴脸?他又为国家做了什么事?为百姓立了什么功?凭什么打叔叔的性命?

崔轩亮内心气苦,忍不住便要垂泪,忽然间背后给人轻轻拍了一记,他吓了一跳,急急转身,却是天绝和尚来了。

天绝僧微笑颔,竖指唇边,示意崔轩亮噤声,随即反身离舱,崔轩亮跟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了,道:“大师,您……您有事么?”天绝僧微笑道:“方才王大夫过来嘱咐,他怕令叔病情有变,便要贫僧彻夜来此守候。”

崔轩亮喃喃地道:“他自己不来么?”天绝僧道:“王大夫说他累了一整天,得好好睡上一觉,只能请小僧帮这个忙了。”

崔轩亮暗暗叹息,看这“鬼医”功力非同小可,谁知却是懒得可以,什么事都往天绝和尚头顶一推,自己好来呼呼大睡。念及天绝僧的高义,他心下感激,下拜道:“今日多次受大师恩情,请受轩亮一拜。”正要上前跪倒,天绝僧却在他的腋下轻轻一托,一股内力行来,崔轩亮膝间一热,竟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崔轩亮心下一凛,这才觉天绝僧的内力深厚至极,好似还在叔叔之上。他怔怔望着天绝僧,道:“大师……您真的没练过易筋经么?”

天绝僧忍不住笑了,摇头道:“没有。”崔轩亮搔了搔脑袋,低声道:“大师,我……我方才跟您开了些玩笑,不大恭敬,您……您可别在意。”

天绝僧微笑道:“施主开朗天真,绝无一分心机城府,贫僧岂会见怪?”崔轩亮放下心来,又道:“大师,您究竟是去烟岛做什么的?不会是来给魏叔叔拜寿的吧?”

这话问到了要紧处,看这鬼医王魁是来采药的,不孤子是来拜寿的,其余如靖海督师白璧暇,目重公子明国勋,人人的使命都很清楚,或赐爵,或抓人,却只有天绝僧的来意始终不明,看他形单影孤,行囊单薄,八成连贺礼也没带,想来他决不是来给魏宽拜寿的。

一片寂静中,天绝僧笑了笑,道:“也罢,便告诉施主也无妨。贫僧此来烟岛,是来找一户人家的。”崔轩亮心下一凛,立时想到天绝僧先前所言,好似他们少林寺受人所托,似曾前往东瀛寻访一个神秘人物。忙道:“大师,您……您是来找……找那个姚……姚广孝的朋友么?”

天绝僧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来找一户姓方的人家,向他们打听几件事。”

崔轩亮愕然道:“方?”

天绝僧没说话了,他凝望着雨夜中的苦海,神情颇见寂寥。

崔轩亮不敢再问了,他偷偷打量天绝僧,只见这名和尚年岁也不怎么老,好似只有三四十岁,却似无所不知,一举一动像个得道高僧,深不可测。他越看越是敬畏,也是怕给人顺手剃度,忙道:“大师……我……我先去睡了,您也早些歇息吧。”

天绝僧本在沉思,听得此言,立时醒了过来,当即微笑道:“施主放心睡吧,贫僧会守着崔老施主的。”

崔轩亮心下大喜,看天绝僧这般武功见识,若有他守在病榻旁,叔叔便算成了个活跳尸,也能给他弄好。他怕天绝僧反悔,忙道:“多谢大师,那……那我去躺着了。”说着一溜烟地跑开了,自在甲板上铺了个软垫,和衣卧倒。

时在午夜,天绝僧转身入舱,甲板上除了几个船夫轮班守夜,已是空无一人。海风阴冷,崔轩亮打了个哈欠,只管脱了靴子,正想找个棉被来盖,见小狮子在甲板上欢跳奔跑,却是暖炉自行送上门来了。

小狮子精神健旺,晚上从不睡觉,崔轩亮也懒得管这么多,便将之一把抱住,当作枕头,跟着平躺下来。

经得这一日,崔轩亮真是大大开了眼界,他生平次见到了朝鲜人、东瀛人,也看到了的宣威大舰,如今更与少林、点苍、九华等处高人结识。这在昨日还是想也想不到的奇遇,如今却一一生在眼前。若要拿回老家说嘴,两个堂妹一定不肯信了。

崔轩亮摸着小狮子的头,心里想到了婶婶,心中便想,还好遇到了王大夫,不然要是叔叔真的死掉了,婶婶以后要怎么办?心念于此,眼泪好似又要流出来了,他急忙擦了擦眼,心中又想:“没事的。叔叔病好了以后,定能长命百岁,活得比张三丰还久。”

想着想着,心思又转到自己身上去了:“这回叔叔替我提亲,不知结果如何?希望那魏家妹子长得漂亮些,性子温柔些,不然到时嫁到我们崔家来,不整日和两个堂妹斗气?”

婶婶只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平素将他视作亲生,可说疼爱有加。两个堂妹更与自己好生亲近,平日里总爱同他玩笑打闹,没大没小。可要是自己和别的女孩好了,她俩定是大眼瞪小眼,十分凶狠。

想到温柔的女人,不由又思念起两名婢女了,看那小茗、小秀性子顺人,说啥是啥,谁若娶了她俩,定是享尽了齐人之福。崔轩亮心中又想:“是了,叔叔老说咱们崔家人丁单薄,我可得争气些,多生几个孩子才是。”

生孩子,便得讨老婆,老婆越多,孩子越多,此乃千古不变的天地正理。想到此处,崔轩亮忽然理直气壮起来,当下伸出手去,便把小狮子当成了梦中情人来抱。可怜小狮子爪子乱挥,挣扎不依,崔轩亮却也不加理会,渐渐鼻鼾响起,便已沉沉睡去。

“少爷、少爷……”

才睡下不久,怀中的小狮子便已溜了,崔轩亮睡得香甜,却也懒得理会。只不知为何缘故,耳边好似来了一只蚊子,反复绕耳飞行,扰人清梦。崔轩亮实在烦厌,只管转过了身,面向船舷来睡。

“少爷……少爷……”正呼呼大睡间,又听蚊子轻声呼唤,“少爷,少爷,快起床了,天已经大明了。”

“死老头!吵什么吵!”崔轩亮狂怒坐起,暴喊一声,正要重新倒下,却见点苍小七雄一脸骇然,只在望着自己,其余王魁、不孤子也是目瞪口呆,二人手持面饼,全坐在不远处,纳闷地朝自己打量。

崔轩亮脸上大红,他左右张望,只见船上老老小小都起来了,船夫们各自干活,宾客们则在享用早饭,吃吃聊聊。崔轩亮喃喃地道:”天绝大师呢?”话声未毕,只听一人微笑道:“崔施主,小僧在此。”崔轩亮“啊”了一声,抬头去看,果然见到了天绝僧。

昨晚睡觉时,这和尚仍然未睡,只在看顾叔叔。看他此际早已起床,兀自神光炯炯,面色怡然,只不知是否彻夜未眠。眼看少爷起身了,老陈便拿来了一条毛巾,让崔轩亮擦脸,一旁老林也送来香茶,让少爷品茗漱口。

眼看点苍小七雄议论纷纷,想来把自己当成了纨裤子弟。崔轩亮脸上更红,忙把身子一躲,避开了种种服侍,道:“我们……我们在哪儿了?”

老陈道:“咱们离开苦海了,已离烟岛不远了。”

“烟岛”二字一出,崔轩亮“啊”了一声,急忙眺望天际。但见天色虽仍阴霾,水雾却已褪去,想来真已离开了无尽苦海。他心下大喜,想到了小茗、小秀,更是满心欢喜,过得半晌,又想到自己离魏思妍更近了,顿时睡意全失,精神大振,忙站起身来,哈哈笑道:“起床啦!起床啦!心情真好啦!”

他见自己还光着脚丫,便穿上了靴子,问道:“对了,我叔叔呢?他好些了么?”

终于想起叔叔了。天下美女都想完了,这才轮得到崔风宪。王魁笑道:“你叔叔很好,方才天绝老弟喂了他一碗参汤,他也如数喝下,看来是熬过生死关头了。”

崔轩亮心下狂喜,喊道:“太好了,叔叔不会死了!我又可以当少爷了!”他还没笑几声,忽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忙咳了咳,道:“陈叔,早饭在哪儿?”

老陈、老林早已煮好了早饭,见是一大锅稀粥,另有粗硬面饼,都是些难吃的。眼看老陈端来了一大碗粥,崔轩亮却不愿来接了。他一见这些粗茶淡饭,肚子便饱了几分,愁眉苦脸的接过了米粥,正打着哈欠间,忽听点苍小七雄喊道:“大家看!出太阳了!出太阳了!”

众人抬头去看,只见天边亮了起来,一道闪耀金光直射而下,映得大海金波荡漾,霎时间满船水手尽皆欢呼:“到烟岛了!到烟岛了!”

时在早晨,朝霞满天,这道金光照下,竟然透出了海阔天空的大气象,崔轩亮满心亢奋,当下率着点苍小七雄,一齐奔上了船头,只等着眺望传说中的“烟岛”。

四下风平浪静,船行极稳,约摸又过了数里,海水转为碧蓝,慢慢天空乌云散尽,透出了深邃如海的蓝天。阳光竟是如此耀眼灿烂。

崔轩亮猛地指向远方,惊喊道:“看!有船来了!”

碧波万顷中,但见左舷远方驶来一艘商船,相距约摸二十里,帆上大书“泉州”二字,正自破浪而来,不久之后,船舷右方十里开外,竟又现出了一艘大帆船,旗上却写满了弯弯曲曲的文字,无人可识。点苍小七雄大喜道:“真的有船啊!是外国船!外国船!”

众小童满心欢喜,便缠着不孤子来问:“师父!那是哪一国的船?你知道么?”不孤子生平头一次出海,哪里知道什么?便朝王魁看去,那王魁也是一脸不解,正想去问天绝僧,却听众船夫笑道:“小道君们,这是大食商船啊,你们以前没见过么?”

这“大食”本是古称,便是今世所称的“天方”。这大食商人多是穆斯林,往来已达千年历史,一路从西北陆路而来,一路由南方大港泉州入境。看来这烟岛不愧是东海大港,连大食商人也不惜远道而来,想来岛上物资定然丰沛无比,方能引得这许多商船来此买卖。

谈笑之中,但听“呜呜”长鸣,后方的大食商船吹响海螺,已然赶到前头去了,老陈降下了二帆,放缓船,尾随在后。不多时,前方现出了帆影点点,远远望去,已能瞧见一片陆地,众人全数欢呼起来:“烟岛到了!”

相传经过梦海之后,便能抵达一座海上大城,想来便是眼前这地方了。一片碧海蓝天中,船只尾随大食商船入港,只见岸边旗海飘扬,满是异邦风情,但见东瀛、朝鲜、占城、真腊、锡兰山等地船只进出港湾,川流不息,一时半刻里怎么数得尽,看得完?

烟岛气象万千,商船数目之众,来往进出之繁,远在想象之上。日本出产的刀剑、香料,朝鲜的人参、屏风、漆器,都由此地转运南方,至于的陶瓷、丝绸、书籍、铜钱,则由此地转运海外四方,其余南洋燕窝、南蛮酒、药种,乃至天竺、大食、波斯的种种珍宝,也都在此汇集,与琉球名城“那霸”互相辉映,堪称海上交通要衢。

四下满是赞叹声,不孤子、王魁都是第一次来到烟岛,自是满心惊奇。连天绝僧这般出尘之人,也不禁多看了几眼。

点苍七小雄最是贪玩,难得来到异乡,自是雀跃蹦跳,嚷道:“快点!快点!咱们快上岸去玩!”崔轩亮自己也是少年心性,当此时刻,一颗心欢喜得好似要炸开了,忙从腰间取下唢呐,奋力吹鸣,大喊道:“老陈!开船进港!咱们即刻上岸!”

在众小童的欢呼声中,一声锐响划破长空,众船夫便又奔下舱去,操桨划船,老陈也亲自来掌舵,船便朝岸边缓缓靠去。最快更新

正行驶间,忽听右舷处传来“砰砰”声响,似有人在拍打船身,不孤子吃了一惊,忙低头来看,只见船舷下方贴来了一艘舢板,上头站了几名年轻汉子,人人身穿蓑衣,嘴中说着叽哩咕噜的怪话,舢板旁却插着一只旗,上绣一只火红云燕儿,却不代表什么。

异邦人士到来,众人都傻了眼,先前徐尔正还在船上,便不愁没人听得懂异国话。可此时徐老头走了,来了不孤子、王魁等武林人物,闻得南蛮舌,如对牛弹琴一般。崔轩亮满脸迷惑,便朝不孤子、王魁等人看去,这两个老的也不解其意,便朝天绝僧瞧了一眼,要听他如何解说。

天绝僧熟读佛经,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毕竟不是船夫水手,此时自也毫无头绪。最后还是老陈喊了一声:“老林!愣在那儿干什么?要交钱了!”

老林咳了一声,先朝身上摸摸掏掏,眼见崔轩亮站在身旁不远,便又走了过去,低声道:“少爷,你那儿有银子吧,先拿一些来。”

崔轩亮“喔”了一声,正要去掏腰包,忽然间“咦”了一声,忙道:“等等,你们要钱干啥?”老林咳道:“咱们要给过路钱。”

崔轩亮大惊道:“过路钱?好啊!倭寇公然行抢了么?”不孤子最是侠义不过,一听倭寇光天化日下行抢,二话不说,便要飞下船去杀人,众船夫惊慌拦住,道:“道长!别乱来,别乱来!”崔轩亮怒道:“什么别乱来!倭寇大白天的打劫,咱们岂能坐视不理!”

老林苦叹一声,晓得少爷是个空心大萝卜,只得自行掏出一锭银子,朝海上喊道:“朋友,咱们是浙江来的客商,要给魏宽魏老爷子拜寿,请准入港。”说着便将银子扔了过去。舢板上的汉子接住了,又挑起长长的竹竿,但见竿上绑缚了一面锦旗,从舢板下远远送来,另以汉语喊话:“朋友,把布旗悬到你们的桅杆上,跟着咱们来。”

眼看那旗上绣了一只云燕,旁书“烟岛北震字港庚午埠”,众人心下醒悟,才知这些人是烟岛的舵头,专引客船进港泊船。想来烟岛上贸易繁盛,各国商船若想来岛上买卖,定得交上这笔过路钱财,否则一切免谈。

在小舟的带领下,大船缓缓进港,只见四下满是商船,或大或小,有新有旧,只是来者不分中外,船上都悬了布旗,上绘一只云燕,想来也都交过了过路钱。

不孤子舔了舔嘴唇,只觉这生意颇为好赚,便拉住了老林,附耳道:“这进港一回要多少钱?”老林附耳道:“这不是算次数的,是算天的。泊船一天要龙银三十两。”

众人闻言,莫不倒抽一口凉气,连天绝僧也是双手合十,诵念“阿弥陀佛”,想来这价钱当真贵得离奇,再不请佛祖开恩,大降慈悲,却该如何?

商船沿途而过,直望“震字港庚午埠”而去,点苍小七雄站在船头,沿途喃喃数来:“一艘,两艘……一百一十二艘……一百七十一艘……”不过半晌,便已数到了两百艘船,看每艘船一日得交三十两,一天内便得六千两龙银,想来这魏宽真不愧是“元元功”传人,敛财功夫与杀人本事一样高,这会儿不必动上一根手指头,便已收下金山银山,当真羡煞旁人了。

舢板一路引领,大船也已缓缓靠向岸边。只见港边立了木招,写着“烟岛北震字”,泊船处另有一面木招,上书“庚午埠”,崔轩亮左顾右盼,现此地早给船只泊得满满的了,船舷右方停着一艘商船,正是方才见到的大食船,水手们头裹白巾,身穿白袍,忙进忙出,全在扛货下船。船舷左侧另有一艘船,甲板上却不见货物,只站了一群男子,人人足踏木屐,腰悬长剑,全不像商人打扮。

崔轩亮微感纳闷,凝目去望,却见这艘船的桅杆上高悬了一道旗帜,正面绘了一朵菊花。忙道:“这……这是哪国的船?”王魁道:“这是东瀛人的船。”崔轩亮讶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王魁指着对面桅杆,笑道:“瞧,这东瀛人以菊花为记。十六瓣菊是日本皇徽,八瓣菊则是赏赐给地方大名的。你瞧他们的菊花共有几瓣?”

点苍小七雄兴冲冲来数:“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八瓣!”王魁笑道:“瞧,这是八菊花,这自然是东瀛大名的船了。”崔轩亮茫然道:“大名?名气很大么?”王魁颇知东瀛事,当即解释道:“大名就是武家诸侯,便像咱们的关内侯一样。”

崔轩亮哦了一声,凝目望去,只见菊花王纛迎风飞舞,一旁另有面较小的旗帜,上有徽章,见是个八角形,内有三条杠,活像个“三”字。他咦了一声,道:“那……那个‘八角三’又是什么?”这一问便把王魁问倒了,他沉吟半晌,辨认不出,只得转望天绝僧,道:“老弟,这是哪一家武士的家徽,你认得出来么?”

家徽又称“家纹”,乃是各地大名的徽章,各以天地山川、花鸟兽形为记,可说无奇不有。天绝僧走到船舷,细望那面旗帜,当即道:“这是河野武士的家徽。”王魁喃喃地道:“你……你是怎么认出来的?”天绝僧道:“幕府的徽章是两条杠,称作‘二引两’,你看到的三条杠称为‘折敷三文字’,应是河野家的认记无疑。”

崔轩亮听得昏昏欲睡,便道:“河野武士?那又是干啥的?”

天绝僧道:“河野家是东瀛最为骁勇善战的武士。据说他们精通剑道,曾在‘鹰岛’击败过忽必烈的大军。”不孤子听了半晌,忽道:“这些人可不像做买卖的,上烟岛来干啥?难不成是来给魏宽拜寿的么?”

天绝僧目望河野家的家徽,只是沉吟不语。却在此时,大船已然稳稳靠港了,岸上几名汉子走了过来,先将船系牢了,随即搭来了行板,以汉语喊道:“客官们,可以下船啦。”

崔轩亮原本哈欠连连,一听此言,登时大声欢笑,便拉着点苍小七雄,喊道:“走了!走了!咱们下船玩耍吧!”一众小道士欢呼起来,正要簇拥着大少爷下船,谁知脚步才动,却给老林拦住了,听他道:“少爷别走,咱们还有正事要办。”

“正事?”崔轩亮一辈子没干过正事,乍听见这两个字,自是一脸狐疑,老林咳嗽两声,道:“少爷,咱们舱底下还堆了货,都是烟岛的一位老爷子订购的。他姓尚,是琉球人士,住在岛东的‘舜天王街’,咱们都叫他尚六爷。”

崔轩亮叹道:“好啦,知道了,我们怎么办?”老林拿出厚厚一叠纸,道:“这是尚六爷亲自写的契状,咱们一会儿得带着合同,把货运过去。待得点收无误,银货两讫了,那才算没事。”

崔轩亮听得苦差事缠身,自感心烦不已,便求饶道:“你们……你们自己不能去么?为何定要我陪着?”老陈走了上来,冷冷地道:“少爷!这些货款都是现银,不能假手外人,过去都是二爷亲自点收的,现下他生病了,你不去帮忙收钱,咱们还能找谁?”

崔轩亮叹道:“知道了,知道了,还有别的事么?”

“有。”大批船夫来了,当前一人名叫老黄,听他急急说道,“少爷一会儿收了钱,劳烦再去找间可靠的客店,安排二爷住下,我和老赵、老李会去守着财物,免遭小偷……”

“对了对了。这儿还有件事。”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这老赵才给点了名,立时便出现了,听他道:“船上米粮清水都没了,少爷您等会儿收了钱,可得过去添购。”

“没错。”老赵走了,这会儿老李也来现身补充了:“少爷,您一会儿找好了客店,得拿着二爷的名帖,先去岛上的‘魏庄’一趟,通知魏岛主的管家一声,让他们知道二爷来了……”

“好啦……好啦……烦都烦死了……”崔轩亮苦不堪言,心里千百遍地叹息,他用力抓了抓头,道,“货呢?在哪儿?”老陈笑道:“少爷别急,这就扛出来了。”

“嘿嘿”苦力声传来,船夫们一个个汗珠滚动,驼背弯腰,从舱下扛出一箱又一箱货品,最重的是铜钱,须得三五人合力来抬,轻的则是瓷器花瓶,另还有些缎带衣料,漆器乐器,也都装在木箱子里。

正愕然间,只见老林翻开了舱板,取了些东西出来,整整绑做了一大包,挂到崔轩亮的腰上,道:“少爷,这东西给你带着。”

崔轩亮“啊”地一声,身子不觉向前一倾,险些摔跤。看那包袱虽是小小一包,分量却是沉重无比,似达三十来斤,忙道:“这……这里头装了什么啊?”老林道:“少爷忘得快了,这是二爷的金子啊。咱们一会儿要下船办事,可别让人家偷走了。”

黄金人人都爱,唯独崔轩亮不喜。看这包黄金挂在身上,直似乌龟背双壳,蜗牛两个家。压得崔轩亮抬不起头来。他喃喃苦骂,正要转身下船,却又给两名老汉拦住了,忙道:“少爷别走,您还得帮着搬东西啊。”

崔轩亮颤声道:“什么?还要搬啊?你们……你们自己不能扛么?”老陈道:“咱们年纪大,身子差,动不动便闪了腰。”老林也道:“是啊,往常二爷嫌咱们力小无用,向来亲自搬运。现下他也受伤了,怕只有靠少爷一人啦。”

“少爷!少爷!”众船夫围拢上来,齐声道,“你定得帮帮忙啊!”

崔轩亮叫苦连天,自知要做粗活了。正苦闷挣扎间,忽然想起船上还有大批武林高手,一时心下大喜,还没来得及转身求人,却见天绝僧突然现身,合十道:“崔施主,贫僧另有要事,不克久留,这就告辞了。”

崔轩亮惊道:“什么?你……你要走了么?”

天绝僧欠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届时魏岛主的寿宴上,咱们再会了。”

“告辞了,告辞了……”眼看天绝僧头也不回地走了,点苍小七雄也挥手道再见,一起走下了船舷。不孤子用力拍了拍崔轩亮的肩头,声若洪钟:“老弟,你忙你的,咱们就不打扰啦!”王魁道:“是啊,咱们先去找客栈住,一会儿等你忙完了,老朽再来找你喝酒。”

转眼之间,武林高手一个不剩,却把满舱的货品留了下来。崔轩亮暗暗悲愤,眼见面前搁着一箱铜钱,只得蹲下身去,双手捧住,听他“啊”地一声苦叫,慢慢将木箱举了起来,跟着脚步颤抖,如蜗牛般辛苦下船。

这木箱盛满了铜钱,里头全是隆庆一朝所铸的“大通宝钱”,当时东瀛、朝鲜、琉球诸国全数通行此钱,非但出海贸易管用,各国百姓亦是需求颇急,是以当时日本、琉球商人便常以黄金、白银过来换购铜钱,浙闽一带商人获利颇丰。

值钱的东西,一般都颇重,尤其“大通宝钱”每箱重达百斤,比关老爷的大刀还沉了一倍。加上崔轩亮身上挂着两包黄金,堪足六十斤,直搬得他全身热汗,气喘如牛。正痛苦间,忽听老陈大声赞扬:“瞧不出来啊,少爷一个白面书生,却有这般神力!”老林也是奋力颔:“没错,三五人合搬的东西,少爷一个人便行了,果然是玉面金刚,非同凡响啊。”

听得“玉面金刚”四个字,崔轩亮便似吞了颗大力丸,一时气力暴增,将铜钱一箱一箱搬下了船,丝毫不以为苦。众船夫见他如此卖力,更是加倍奉承拍马,说了个口沫横飞。

崔轩亮是少年心性,受不得吹捧,一时飘飘然起来,搬了一箱又是一箱,堪堪搬到了第八箱,饶他年少体壮,又练了武功,仍见蹒跚苦状,好容易走下行板,但听“轰”的一声,港边沙尘飞扬,木箱重重坠在地上,“玉面金刚”也已扑跌在地,成了一只青面兽。

铜钱实在重,连着八趟搬运下来,崔轩亮已是筋疲力竭,他趴倒在地,喘道:“陈叔,搬完了吧?”老陈忙道:“差不多了,再搬十五箱,那便成了。”崔轩亮魂飞天外,颤声道:“十……十五箱?不行了,不行了……你们也来帮着搬吧……”

老陈皱眉道:“少爷,这铜钱多重啊!咱们没练过内功的,三人才能合搬一箱,以前二爷嫌咱们没劲,向来是左右两手各夹一箱,健步如飞,你明明是个练家子,本事怎地这般差劲?”崔轩亮喘道:“我本就差劲……你们有空说嘴骂人,不如来干活吧……”

老陈敲了敲肩头,软软地道:“老林,你去搬。”老林冷冷地道:“为何是我,不是你?”老陈浑身疼痛,苦叹道:“我年纪比你大三岁,搬不动。”老林道:“老子比你更大十岁。”老陈道:“你**时不是这么说的。”

两人互瞪半晌,便向另一人道:“老张,你去搬吧。”

那老张不知有几百岁了,一张脸又老又瘪,牙齿只剩了几枚,当下作势来捧铜钱,咿咿呜呜怪吼几声,那铜钱却是纹丝不动,他喘了几口气,道:“我……我去搬瓷花瓶吧,少爷手粗脚笨的,可别让他打破了。”

老陈老林无计可施,也不敢当真欺侮人家,只能放他去了。崔轩亮哭丧着脸:“你们到底搬不搬?”众船夫一哄而散,剩下的打哈欠的打哈欠,傻笑的傻笑,全在那儿装聋作哑。

说来也怪不得人家,众船夫一来上了年纪,筋骨不灵,二来这铜钱确实沉重异常,过去都是崔风宪亲自出手,以免下属们装死赖活。只是今番崔二爷卧病在床,连小指头也不能动上一动,这当口再不靠年轻人出手,却该如何?

年轻年轻,崔轩亮平日给人讥讽谩骂,全是为了自己年轻识浅,什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人人作弄嘲笑,可轮到干粗活时,这年轻又成了大本钱。他愁眉苦脸,只得走回船上,眼见船上还堆了满满几箱铜钱,顿时灵机一动:“我可傻了!一次搬两箱吧,少走一趟路。”

他哈哈一笑,蹲身下地,奋起了吃奶的气力,一声怪吼,便摇摇晃晃走下船来。

铜钱一箱百二十斤,两箱二百斤,宛如背负泰山,崔轩亮咬牙切齿,踩得行板嘎嘎作响,堪堪来到了平地,更是奋力向前一跳,喝道:“雷霆起例!”

“轰”地一声大响,只见少爷连人带箱滚在地下,满箱铜钱摔了出来,撒得满地都是。

“财了!财了!”瞬息之间,港边欢呼声大起,有说汉语的,有喊东瀛话的,有叫朝鲜语的,总之各国声腔,应有尽有,人人字句虽异,却都有志一同,一齐弯腰捡钱,大不义之财。老陈见状不妙,便率着众船夫过去驱赶叫骂,就怕肥水流入外人田。

此时崔轩亮还趴在地上,久久没人过来搀扶,他苦叹几声,慢慢抚着自己腰杆,便想站起身来,奈何方才用力太猛,竟是有些力不从心。正痛苦间,忽然一人搀住了他的腋下,将他托了起来,说道:“朋友,你可知自己为何身高体壮,却搬不动几箱东西?”

崔轩亮微感愕然,赶忙抬头来看,只见面前站了一名少年,约摸十七八岁年纪,正自冷冷地打量着自己。崔轩亮喃喃地道:“你……你是谁?”

那少年道:“我是烟岛第一搬货高手。遇上了我,算是你的运气。”

听得搬货行家来了,崔轩亮不觉“咦”了一声。他细目打量来人,只见此人与自己年纪相若,身材也相当,一样有八尺以上身高,不同的是这少年并未穿鞋,外衣略显破烂,身材更是瘦削,比自己还少了几斤肉,哪有什么气力搬货?崔轩亮心里不信,便哼了一声,道:“看你没吃饭似的,怎敢说自己是什么搬货好手?”

那少年淡然道:“这搬东西不能光靠蛮力,纵使体魄雄壮,气力刚猛,可不懂使力的真法门,一切也枉然。”

来人两眼眯成了一条小缝,目光隐隐带着几分冷傲,模样有些讨厌。崔轩亮哼道:“听你夸口的,你要真有本事,不如让我开开眼界吧。”

那少年道:“我就晓得你不服气,来,这便瞧仔细啦。”当下一声呼溜,竟然直奔上船,崔轩亮大惊道:“你干什么?别乱闯咱们的船啊。”

正要追将过去,却听“嘿,嘿”之声响起,脚步沉重,听得那少年大声吆喝:“让开!让开!我要下来了!”崔轩亮心下一惊,赶忙侧身避开,只见那少年弓着身,驼着腰,背上竟然负了三只大木箱,正一步步走下行板。

这木箱极为沉重,常人连一箱也扛不起,这少年却一口气负了三箱。崔轩亮看得呆了,只见他蹲到了地下,慢慢松开了五指,便让木箱一只只堆到了地下,兀自排列得整整齐齐,手法可说熟练之至。

崔轩亮心里有些佩服了,忙道:“这位大哥,你气力好大,可是练过武功么?”

那少年道:“早跟你说了,我是烟岛第一搬货高手,你还不信。”说着拍了拍手,抖去满身泥尘,淡然道,“这位小老板,我方才给你数过了,你船上还堆着十二箱货,要不要我给你一搬下来?”

难得遇上好心人,崔轩亮内心狂喜,大声道:“大哥!你没开玩笑?你真要帮我搬么?”那少年哼道:“今儿刚巧没事,可以帮你个忙。”崔轩亮满心感激,正等着向他致谢,却又听那少年干咳一声,搔头道:“对了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搬一箱算你四文钱,怎么样?”

崔轩亮“啊”了一声,苦叹道:“还要收钱啊?”那少年道:“你别嫌贵,你这箱子挺沉,别人也搬不动。这样吧,看在咱俩有缘的份上,今儿给你打个折,一箱算你三文钱,前头这三箱还算送的,不收分文,怎么样啊?”

崔轩亮本来等着他漫天要价,岂料这人还自行减了价,那可是大大赚了,欣喜之下,只顾手舞足蹈,竟连点头也忘了。那少年见崔轩亮又蹦又跳,嘴中“啊啊咿咿”,连连挥手,似要赶自己走,当即冷冷地道:“操!不要就算了,你一会儿后悔,可别来求我!”说着朝地下吐了口痰,嘴中念念有词,原形毕露。正要转身离开,却给崔轩亮一把扯住,惊道:“你干什么?没人赶你走啊!你搬!你尽量搬!要搬多少有多少!”

那少年原本恶形恶状,一听有生意可做,登时笑道:“真的吗?一箱三文钱,说定了?”崔轩亮忙道:“说定了,说定了,便三十文钱也成,快,快,快帮我搬吧!”

那少年大喜之下,便飞也似的蹿上船去了。不多时,便又负了三箱铜钱下来。看这人真是能负重,明明背上压着千斤重担,下船时脚步却走得极稳,气喘吁吁中,便放落了木箱,之后便又急奔上船,预备再搬第三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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