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夜。
又是一个灯笼照得夜不像夜的，夜。
好在，灯色还是比夜色迷人。
念风吟站在小巷口，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罕见的露出迷茫神色。
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地痞流氓就像豺狼，百姓就像羊，狼总是成群结队，可一只独狼也会让羊害怕得瑟瑟发抖躲起来。
但现在羊不会害怕了。
因为一只狼都没有了。
身后有风掠来。
念风吟转身，风颠落在地上，魔刀系在腰间。
看到那一双慑人血瞳，念风吟露出笑容道：“今晚是去哪个州？”
血瞳风颠回以一个略显嗜血的笑容，道：“哪个州都不去了。已经都杀过一遍，等下一茬再冒出来，不知要等上多久。”
念风吟有些小心道：“我能问下，这半年，你杀了多少人吗？”
风颠摩挲一下魔刀刀柄，道：“屠鸿帮我算了一下，大概有五十万吧。”
这个数目比风颠想的要少，也对，保胡国既然还没四分五裂，说明还没烂到根子里，大多数百姓还是能忍受被抢劫被暴打的。
念风吟心里震悚，即使是十五境以上的积年老魔，进行魔道血祭也不敢这么做，因果牵扯太重，必须要用秘法避劫，或者找人分担。
除非是杀人不沾因果。
念风吟缓了一下，开口道：“杀人太多，有伤天和……”
天知道她这个主世界杀人如麻的妖女，有一天竟然会劝别人不要杀人！
风颠笑了一下，“放心吧，我杀的都是恶人，就是小风颠那样善良的人知道了，也会十分赞同的。而且，我要在离开这个世界前，为他把‘七杀魔刀’和‘五行罡煞桩’祭炼好，阴魂身没点宝物镇守怎么行？”
念风吟表面点点头，心里叹口气，血瞳风颠看似和气，其实心里只装着白天的风大侠，这她早已经看清。
不过血瞳风颠说的话还是引起她兴趣，开口道：“风大侠主世界是阴魂之身？”
阴魂身没有肉体寄托，大道只能说还剩下一线生机。即使是夺舍，或者再造身躯，也会平添许多阻碍。
大多数的修行者，落到这个境地，都会选择转世重新来过。
风颠看了念风吟一眼，“怎么？你想把小风颠招魂？”
念风吟被看出心思，索性大大方方道：“当然，阴魂身在外不知有多少危险，一个不慎就被人捉去，不如来我家，我请长辈出手护住风大侠。”
风颠似笑非笑道：“不知你要用‘叫’‘唤’‘呼’‘喝’哪一门来招我？”
这是最常见的用言语敕令招魂的四门招魂术，听名字就知道，这些都是对魂魄阴魂不大尊重的法术。
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
念风吟迅速摇摇头，道：“怎么可能，我自然要摆上三层黄金台，一层放养魂法器，一层放养魂宝物，一层点上最好的贡香，亲自拜请风大侠。”
风颠哈哈一笑，这不是招魂，这是请神了。
他指指自己，“明日你亲自问他，若他愿意，事就能成。不过还是要提前说好，这对你，对你家，都未必是好事。”
念风吟自信道：“不管风大侠身上牵扯什么因果，我家替他担着就是。”
怕就怕你家搞出点风雨来，惹恼了这位眼里难容沙子的风大侠……
血瞳风颠念头一转，开口道：“今日不杀人，随我走走吧。”
念风吟点点头。
无法界人喜用木器，就是夜晚出行提的灯笼，也是用布裹着薄木板制成。
想来工艺都在里面那层布上，这才让里面的火苗无论如何摇晃，都点不着木头。
风颠与念风吟是习武有成之人，夜晚有一点光芒都能看得清楚，看眼前景象更是同白昼没有两样。
街道两侧挂上无数红灯笼，大大小小，形式各异，有些已经颇陈旧。
灯笼下是无数摊位，有的卖玩意儿，有的讲古，还有的做些杂耍变戏法之类的手艺。
吆喝声，嬉笑声，叫骂声，脚步声，还有各种古古怪怪的声响，乱糟糟跑进耳中。
风颠走在前面，经过的第一个摊位，卖的是没见过的吃食。
玉肉团。
风颠买了两个，随口问了几句，得知这是眼前老人传家的手艺。
也快失传了。
风颠把两个都吃了，看样子应该是用糯米之类的包着肉丸子，在水里煮熟了，香气扑鼻，口感与味道都极好。
也难怪，若不是有本事，不会占着这最能招徕行人的位置。
再往前吃几家，遇上一个耍把戏的摊位。
做的是“吞火入肺腑”，手艺人裸着上身，把一团燃烧的火球抛上半空，张着嘴在下方接着。
但见火球滴溜溜钻进喉中，如同吞了个太阳，从上到下霎时哗啦啦流下许多汗，蒸出的气雾中，皮肤渐渐透白薄如蝉翼，能看到里面的景象。
本是一团黑漆漆，手艺人往喉咙处一按，“太阳”缓缓降落，将五脏六腑都照得清清楚楚，只是下方仍是一片黑色。
手艺人面有得色，拿手指在胸腹划动，“太阳”随着他的手指缓缓游动，一时上下一时左右，最后停在丹田处。
皮肤愈发透亮，光芒从其中照出来，衬得手艺人烨然若寺庙金身大佛。
围观众人纷纷鼓掌喝彩，慷慨掏出银子来打赏，风颠也随大流扔了几块碎银。
手艺人伸出右手晃晃，“诸位可看好了！”
众人目不转睛看去。
但见手艺人拿那只手在众人眼前晃晃，忽然猛地向丹田一拍！
嘭！
一声沉闷肉响，那团“太阳”一跳，也吓得围观人心头一跳。
“太阳”转动着从喉中飞出，仍然是一团烈焰。
手艺人将其攥在手中，向众人示意一圈，这才按灭。
既然见识过，风颠又打赏了些银子，也不管那个一边牛饮清水一边说着漂亮场面话的手艺人，抬脚向别的摊位走去。
走了两步，反应过来身后的念风吟不见了。
他向周围扫视一圈，在不远处的人堆中找到了她。
风颠走了过去，原来是个讲古的摊位。
讲的倒也不是多古的故事，主角风颠还认识，就是巨鲸大侠。
风颠听了大半截子，倒也能勉强拼凑出故事。
巨鲸大侠在江湖人眼中，只能算是“半个”大侠，叫他大侠是江湖同道抬爱——
这话说得不错。
因为他行侠仗义的次数不少，袖手旁观的次数更多。
讲古人主要说的，是巨鲸大侠行走江湖遇见的一件事。
巨鲸大侠在捣毁帮派救下好友后，走到一个叫做黑狼坳的地方，寄宿到一农户家里。
这家农户共五口，农夫农妇和三个半大孩子，对巨鲸大侠十分热心。
夫妻俩宰杀鸡鸭给巨鲸大侠做了一桌子菜，还有不少自家种的蔬菜菌菇。
三个半大孩子端茶倒水，缠着巨鲸大侠给他们讲讲他行侠仗义的事。
巨鲸大侠挑了几件不怎么血腥的事说了，大大满足几个孩子好奇心。
讲到这里，那讲古人一拍板子，“唉！要说巨鲸大侠行走江湖没有戒心，那也是冤枉，谁能想到这几个孩子心肠歹毒，是专门来套他的武功！”
众人听到这里，都明白这是专门害巨鲸大侠来了，只是都猜不到他们的目的，也猜不到他们的手段，个个催促讲古人快说。
有几个有眼色的，已经开始扔银子了。
念风吟小声对风颠说道：“我看不外乎是在饭菜中下毒。”
风颠点点头，英雄好汉武功再高，也怕一把蒙汗药。
结果讲古人接下来说的话，却否定了两人猜测。
原来就在那饭菜做好，已经端上桌时，农妇忽然将那一盆菌菇端走了，只说是一时不察，其中混入几个毒蘑菇。
这些毒蘑菇倒是不致命，只是会和体内毒素反应，会使身体疼痛麻痹。
巨鲸大侠这下就上了心，同一锅炒出来的，其他的菜也难免沾染，便草草吃了些，混了个半饱。
夜晚躺在床上，睡到夜半，忽然耳边传来刀剁骨肉砸案板的声音，仔细听去，似乎就在隔壁屋子。
巨鲸大侠惊诧，这夫妻怎么半夜做这种事？
他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又被声音吵得睡不着觉，起身披衣，用轻功掠出屋子，又翻上房顶。
巨鲸大侠深知，江湖中遇到不同寻常的事，一定要万分小心。
他蹑步走到隔壁，用真气扒开一块木板，往下一看，顿时骇了一跳。
那夫妻竟然在剁一具尸体！
那农妇道：“什么怎么这么急？那些菌菇少了这些养分，三两天就要枯死！”
听其言，那些菌菇竟是用尸体养出来的！
一想到那些菜同一锅炒出来，巨鲸大侠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农夫道：“巨鲸大侠就在隔壁，他要是问起来怎么办？”
农妇道：“怕什么！他要问起来，就说白天那些肉里掺的就有死人肉，他同我们一样是吃人的，他还能杀了我们不成？！”
巨鲸大侠怒从心起，一脚踏破房顶，落进屋中，揪着农妇领子，咬牙道：
“你真是好算计！原来你们在这里做杀人的营生！”
骇得农夫霎时跪地不住磕头，一个劲求饶。
农妇也是脸色煞白，一个劲叫冤枉。
三个半大孩子也跑进来，一个个大喊没有杀人，这些尸体都是从墓地中刨出来的。
原来这黑狼坳村民，当年被一个野人尽数掳去做了药人，得了一种不吃人肉就会死的怪病。
好在无法界人肉身自愈快，没有到互相杀人的地步。
家家户户各自动手割肉，与他人交换，天天有肉糜香味传遍村中。
这菌菇是后来发现的，以尸体为养分，可以抑制怪病。
为了让巨鲸大侠相信，几个半大孩子还搬来一株养在缸中的菌菇，扒出来一看，根须扎在一条白骨手臂上。
那农妇哭哭啼啼，说黑狼坳平日里没人来，白天做好那一盆菌菇，才想到巨鲸大侠是外面的人，这才托词撤掉，实在是出于一片好心。
巨鲸大侠听完这几人话语，沉默不语。
“那几个半大孩子对视一眼，各自来抱巨鲸大侠，嘴上喊着‘放过我娘’，实际各个后腰上都别着匕首呢！巨鲸大侠此时是伤心伤神，全然没注意，也没想到这几个小崽子有这么歹毒心肠，眼看就要危险了，正在这时——”
讲古人说到这里，停住不说了。
“怎么了？正在这时怎么了？”
“巨鲸大侠肯定吃了大亏！”
“你这老儿真烦人！”
“快说！不然掀了你的摊子！”
围观的听众各个起哄。
讲古人嘿嘿一笑，“正在这时，咱们下回分——”
“嘣！”
一枚金锭落在摊位上。
讲古人眼睛瞪大，忙不迭收起，拱手对风颠道：“这位爷大气！咱们今天分解，今天分解。”
“那几个半大小子匕首是刺出去了，只听康康康几声，你们猜怎么着？连巨鲸大侠一层皮都没划破！巨鲸大侠反手给几个小崽子抽倒在地，你们说解气不解气！”
“解气！”
“打得好！”
“就该这么打！”
一群人纷纷附和。
讲古人笑笑，开始收摊。
众人看这架势，一脸问号。
“完啦？”
“下面呢？”
“还下面呢，下面没有了，死太监！”
“那夫妻俩呢？夫妻俩消失了？”
讲古人咳嗽一声，说道：“后面是巨鲸大侠把夫妻杀了，几个小子打一顿放了。”
“啊？”
众人脸上齐齐显出失望之色。
“嘿，你这老小子，是不是怕巨鲸大侠找麻烦啊？”
一个老头踱着步子走过来。
“那夫妻确实是没杀过人，杀人是那几个小畜生的主意，巨鲸大侠杀错人了。那三个小畜生后来专门开了家黑店，宰吃过往行人，过了二十年，又被路过的巨鲸大侠出手杀了。”
“这就是后面的故事。这老儿说得含含混混，不过就是想替巨鲸大侠遮掩一二，不过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大侠一样会做错事。”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这个世道做大侠本来就不容易。像那三个半大小子，也是第一次杀人。”
“原因么，就是因为巨鲸大侠是大侠，他们想尝尝大侠的肉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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