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刑部的“天”字大牢最里面的牢房内，一个青年男子的躺在在一张特制的床上，双手、双脚被紧紧绑着，只有头可以稍微动下。
一会，六名少监走了进来，解开绳子，把那青年男子的脚镣打开，扶着他从床上站立起来，夹着他慢慢往外走去。走到一间牢房前，青年男子停下来，把手铐晃得“叮当”响。
牢房里，躺在床上的另一个男子转过头来，笑着喊一声：“朴初。”
段朴初眼眶发红，抓住牢房的门，说道：“司马大哥，终究是我连累了你。”
牢房里的司马玄哈哈大笑，说道：“这主意是我出的，怎能说是连累我。十一年前，我早就应该死在阿布达里岗中。老天爷让我如行尸走肉般苟活于世。我要不做几件痛快的大事，怎么对得起瞎了眼的老天爷。这样挺好，你我兄弟二人刚好在黄泉路上作个伴，有趣的很，有趣的很！”
六名少监不让两人聊下去，催促段朴初往前走。过了半晌，一行人走进入一个大厅里。一个大屏风前，史逢春端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青年男子，说道：“段朴初，你可知罪？”段朴初脸色苍白，双眼茫然，并不回答。
史逢春又指着前面桌子上的东西，说道：“在你的卧室内搜到赵贵妃的玉佩、香囊，还有她写给你的书信。这些怎么解释？”
段朴初还是不言语，但那呆滞的眼睛开始有了活力，望向那些陪着他度过无数深夜的定情信物，神情也开始柔和起来。
史逢春一字一板地说道：“你这一路走过来，也看到了不少的刑具。在这天牢里，光我知道的酷刑就有十八种。每一种都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只是个当差的，并不想为难你。倘若你把与赵贵妃交往的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了。我便不会百般折磨你，给你一个痛痛快快的死法，说不定还可以满足你的一些要求。”
段朴初看着史逢春，声音嘶哑地说道：“先给我松绑了。”
史逢春摆一摆手。两个少监走上来，把绳子、手铐也解开了，退到段朴初身后两侧站着。段朴初揉了揉僵硬的双手，接着说道：“我想喝酒，吃肉。”
史逢春又示意身旁太监，让人给段朴初端来酒和肉，又把椅子和桌子搬过来。段朴初缓缓坐下，一手抓着热腾腾的肉，一手提起酒壶，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饱喝足了，段朴初那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了一点红润，向史逢春问道：“我还可以见她一面吗？”
史逢春摇摇头，说道：“这个绝对不可能。”
段朴初微仰着头，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说道：“我和兰儿打小就是邻居。那时候她八岁，我十一岁。我们一起读书、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在方圆十里内，她是唯一的可以读书的女生，我便处处呵护着她。
大概从那时候起，我们俩便是青梅竹马，彼此心中早有长相厮守之意。可惜她十三岁那年，恰逢皇宫选拨秀女，她被派下来的太监看中了，被迫带到了京城。唉，她走之后，我茶不思，饭不想，决定也去京城谋生。
当时虽然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但心里一直祈盼，有一天能够再见到兰儿。刚到京城，我当了半年多的厨子。有一天，有个熟悉的食客找上我，说司马大哥家中现在缺一个做饭看家的人，问我愿不愿意去。那时候，司马大哥开出的薪水是当我厨子的两倍多，我怎么会不愿意去。
呵，去到司马大哥家中后，我被吓一跳。我没想到一个高级军官的家中居然到处可见蜘蛛网和灰尘。墙角到处都是空着的酒罐，而且家中就我一个仆人。当天那晚，司马大哥回来了，照例又喝了些酒。
他很喜欢吃我炒的菜，说在他家中，只要把大堂中的牌位灰尘扫干净，把菜炒好，把衣服洗了，其他的便不用去管。就这样过了一年，司马大哥慢慢和我熟络了，渐渐地，说话也不避着我。
有一次，司马大哥脸色很难看地回来了，非要让我陪他一起喝酒。喝着喝着，他突然骂起他父亲来，说他贪图权力，抛妻弃儿，不是个好东西。我从来没听过他提起他父亲，当时很诧异，当儿子的怎么可以骂父亲呢。
骂完他父亲，司马大哥接着骂起道君皇帝朱是佶，说他更不是东西，只顾玩乐，良莠不分，赏罚不明，就是个屁。”
“哼！”史逢春听他辱及皇帝，心中有些恼火，但转念一想，段朴初是将死之人，让他口嗨几句又何妨，也就忍住不打断讲述。
段朴初沉浸于往事当中，并不理会史逢春的脸色，又喝了口酒，接着说下去：“我当时虽不懂司马大哥讲的那些朝堂之事。但我也知朝廷大搞花石纲，让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再加上皇帝夺走我心爱的女人，便借着酒劲，和他一起大骂皇帝。
司马大哥见我骂的比他还凶，便醉醺醺地说我是他的知己，还说我有胆识，有情义，知民间疾苦，又炒得一手好菜，要是当皇帝肯定比朱是佶要强一千倍。”
听到这里， 史逢春心中闷热，脸色憋得像猪肝一样，又回头看了一眼屏风，还是忍住了。
“有一天，我清扫牌位时，不小心把其中一个牌位碰掉在地下，碎了一角。司马大哥回来知道后，心中很不高兴，一整天都不给我好脸色看。
后来，我陆陆续续才知道他的一些往事。司马大哥少年好武，熟读兵书。他父亲拗不过他，便写信向刘将军推荐。他因此当了胜捷军中的一名下级军官，后来因履立战功，被胜捷军的主帅刘将军先后提拔为都头、指挥长。
再后来，辽东兴兵，朝廷任命杨镐为辽东经略，统领十一万大军计划收复失地。大金国以六万兵力迎战。结果杨镐指挥不当，定下分兵合击的错误战略，分四路大军夹击大金，结果反被大金集中兵力，各个击破。
其中，刘将军的三万胜捷军中了埋伏，几乎全军覆没在阿布达里岗。最令人可恨的是李如柏统领的第四路大军，有意放慢脚步，行军缓慢，贻误战机，看到胜捷军陷入重围却见死不救，不战而逃，让胜捷军将士们的血都白流了。
辽地战败后，李如柏通过贿赂朝中重臣，却没有被治罪。听到司马大哥讲起这些往事，我这才知道这大堂中牌位祭奠的便是胜捷军以身殉国的诸位军官。
时间又过了一年，司马大哥家中来了一个客人，高高瘦瘦的，脸上伤疤累累，样子很是吓人，但那眼神却是十分柔和。司马大哥见了他，高兴的不得了，说是这位就是他的大恩人，让我多准备些酒菜好好聚一聚。
那一晚，我们三人开怀畅饮。我喝得酩酊大醉，便把我和赵兰的故事全说出来了。那位客人很是同情我的遭遇，说像我这样痴情的男人世间少见，还骂这狗皇帝占有成千上万的女子，拆散了人间多少宗好姻缘。
司马大哥当下哈哈大笑，说你要想见她一面，那有什么难的，全包在我身上。”
讲到这里，段朴初不知想起什么往事，面露微笑，把壶中酒一饮而尽，又向一旁的少监指了指酒壶。少监见史逢春点头，便把壶中酒再斟满，还递给他一个酒杯。
段朴初又连着喝了三杯，仍然意犹未尽，接着说道：“我也知道侯门深似海这个道理，想见兰儿一面，只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想而已。后来，司马大哥也没再提起安排见面的事，我难免非常失望。
时间一久，我就把司马大哥那晚的承诺当成酒后胡话，渐渐淡忘了。有一天，司马大哥突然穿着一身光鲜亮丽的衣服回来，神秘地告诉我，他和一个宫女好上了。
他见我神色如常，便笑嘻嘻地说，这宫女叫上官易香，便是服侍赵兰的贴身宫女，以后可以通过她来传递书信。我等了三年，终于听到兰儿的消息，不禁欣喜若狂，当天就写了封书信交给司马大哥。
就这样，通过司马大哥和上官易香，我和兰儿陆陆续续通了好几封书信。
有一次我问她，在宫中过得怎么样？她回信给我，说在宫中往往一个月也见不上皇帝一面，虽衣食无忧，但一天天的就像笼中鸟一样，百无聊赖，料想往后余生，再也见不到她的父母和我了，再也不能和我一起去捉鱼，放风筝，纵马于青山绿水之间。
看到她这封书信后，我顿时心如死灰，围着皇宫绕了一圈又一圈，摸着城墙，想着她在墙内，而我在墙外。两个人被这一墙所隔，生生世世永不能相见，不禁号啕大哭。
所幸的是，事情过了没多久，突然有了转机。一天，司马大哥的恩人又来了。在酒桌上，他听了我和兰儿的情况，便笑着说，既能通书信，相见亦不难。虽然我不能进入皇宫，但兰儿一定可以找个借口出来。
恩公接着说，昔日他曾救过白云寺的住持如性的性命，何不约赵兰在白云寺中见面。恩公的话提醒了我们。我便把我们商议好的计划写信告诉兰儿。
钦圣太后很是喜欢兰儿，便允许她出宫到白云寺烧香拜佛，为朱家皇族祈福。哈哈，那天中午，我如愿以偿，终于见到兰儿了。她消瘦的很。
我们再重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流泪。后来，后来，我和兰儿约定，每个月的十三和廿五在白云寺中相见。”
讲到这里，段朴初戛然而止，不再言语，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泪流满面，但脸上却有说不出来的畅快。史逢春静静地听段朴初说完，心中大为惊奇，沉吟一会，说道：“你口中所说的那位恩公，后来有没有和你再联系？”
段朴初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说道：“你想捉拿他？恩公向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直都是他来找我们。没人知道他住哪？叫什么名字？其实，他早也死了，就在六年前的阿布达里岗之役。翻翻兵部的卷宗档案，他的名字就在已故的将领名单里面。”
说到后面，段朴初的声音渐渐地悲凉起来。
史逢春摆摆手，让少监架着段朴初，回牢房里去。自己则转身走到大屏风后面。只见道君皇帝朱是佶怅然坐在一张椅子上面，那眼神中竟是无尽的落寞，轻轻低吟：“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朱是佶抬头看着史逢春，苦楚地说道：“这是赵贵妃写给他的情书。痴叔可知下阕写的是什么吗？”
史逢春摇摇头，说道：“老奴不知。”
朱是佶说道：“下阕便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朱是佶反复吟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声音却是越来越低，脸上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掉落下来。史逢春见少主如此凄凉，不禁黯然神伤。
过了一会，朱是佶问道：“朕，真的有他们说的那般不堪吗？”
史逢春暗暗叹气，怜惜地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少主，有些事知道错了，咱们改过来也不迟。”
朱是佶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喃喃地说道：“怕是迟了，迟了。”
说完，朱是佶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史逢春心忧少主，伸手拍打朱是佶背部，说道：“老奴让太医过来给陛下看看，可好？”
朱是佶一边咳，一边说道：“朕这是小毛病，就不用让太医过来了。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吃药的。”
史逢春说道：“陛下，这司马玄和童贯名为养子，实为父子。童贯在净身之前曾有一段孽缘，这司马玄便是他的私生子。是不是接着提审司马玄？”
朱是佶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接着对史逢春说道：“朕知道童贯和司马玄这段关系。你已经对司马玄用过了刑，也问不出什么来。童贯虽然贪图功名利禄，但对朕还是忠心耿耿的。朕累了，先回宫里了。剩下的审迅，痴叔你自己看着办吧。”
见朱是佶已离去，一名首领太监走向前，向史逢春禀报：“史中官，段朴初的口供已记录完毕。要不要对他们继续施以严刑，逼问出段朴初口中那恩公？”
史逢春淡然说道：“算了，既然是昔日未亡之军魂，问出姓名来也于事无补。丁波，剩下的其余人由你审讯吧。我去和张中堂碰一下面。另外，把司马玄、段朴初的脚镣手铐都解了吧。这段时间内，给他们两个安排点好酒好菜，免得日后在黄泉路上做了对饿死鬼。就当是我对胜捷军刘将军的一点敬意吧。”
说完，史逢春便也转身离开刑部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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