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吉祥手指交缠着，她听得出李如意心中确实如此想，可她也明白，她和李如意是不同的。
“如意，我没有你的本事，也没有你的底气。”
李如意点了点头，这是李吉祥必须要正视的问题，就算是以后，流言蜚语也够她受的，李如意能帮她的终究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还得她自己去扛。
“那你要看你自己如何决断，在我看来，你选择成婚也好，不成婚也好，都没关系，成婚了，以后可能过得好，那就一直过下去，若是过得不好，我也会劝你离了那人。”
“若是不成婚，左右不过是闲言碎语多些，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求不到别人，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你只管做个决定，你的为人我知道，现在这么难都是因为迷茫，只要定下来了，这条路不管多难走，你都能走下去的！”
李如意这话像是点燃了李吉祥心中的一团火，让她颤抖到冰凉的手终于有了一丝丝的温度。
屋里慢慢的安静下来，只有蜡烛燃烧时的细微声响。
李吉祥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那些藏在她心里许多年的话，这一刻忽然都想告诉李如意知道。
“如意……我……我以前是想要有个家的！”
李如意点了点头，李吉祥一直以来都是个寻常农户姑娘的心态，从未萌生过什么离经叛道的想法。
只是人见过了自由，又怎么愿意回去做牛马！？
这世道男女成婚讲的是父母之命，求的是家族繁衍，结的是两姓之好。
成婚的两人只是利益捆绑的绳结。
情情爱爱，愿意与否，是最不重要的！
可过日子哪有那么简单。
鸡毛蒜皮磕磕绊绊乃是常有之事，一方甩手掌柜，一方如春耕的老黄牛般兢兢业业，也很寻常。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已是美好的状态。
更遑论压抑的本性，将人粗暴的塞进一个荒唐的壳子里，变成一个家族需要的模样，才是绝大多数女子的必然命运。
不可以粗鄙，不可以嫉妒，不可以忤逆，不可以懒惰，不可以不爱梳洗，不可以疏于家务，不可以不劳作，不可以藏私……
那些肆意潇洒，风流不羁，本就与女子从无干系。
她活着，却不是为了她，活着！
“相夫教子，柴米油盐……也没什么不好。日子或许会过得难些，可我总想着，老天不会为难傻孩子的！”
“我小时候，有很多一块玩儿的小姐妹，我们总会聚在一起，说着往后的日子。”
“聊起谁家的后生，说着若是嫁人，应当嫁个如何的夫婿。”
“我想，他应当像爹一点，起码家里的事情，娘也说得上话。”
“后来我又觉得爹那样子的人不大行，太绵软了。”
“我有个小姐妹，嫁了个男人，性子绵软的很，她也说得上话，只是，她的家，谁都说得上话。”
“那男人总是劝她，说咱们吃点亏不要紧的，家和万事兴嘛！”
“她家的孩子回来哭，说被大伯家的堂哥打了，她气的跟人吵架，妯娌俩打的都见了血，男人回来也只会劝她，家和万事兴啊……”
“我忽然就不想嫁这样的人了！真窝囊！”
“我想着，若是个有主意的也挺好，起码不在外面吃亏啊！”
“唉……”
李吉祥忽然沉默了。
“我好像自娘死后，就没有挨过打了！”
李如意沉默的听着。
丁婆婆是家里打人最多的人，但李吉祥和阿菜不是她的徒弟，就算动作做的特别不好，她也很少会动手。
她的柳条只会落在自家徒弟身上。
李吉祥这样说，并没有错。
“姐……”
李如意不知道要说什么，李吉祥的过往就像是飘飘荡荡的浮萍，她能说出这些，已经是她努力后的结果了。
她在读书，在思考，在计划着自己的未来。
李吉祥深吸了一口气。
“村里的男人，十个里面七八个都打老婆，以前我也不觉得错，家家户户都这样过来的，过日子嘛？招惹他干嘛？”
“可是……原来有些人打人啊，不管对错的！”
“如意，我不太懂，这世道是怎么了？”
李如意看着大姐，迟疑一瞬间，方才说道。
“不是世道如何，是你变了！”
李吉祥浑身一震，她的手指缓缓收紧，正要握紧的时候，李如意忽然伸出手，一把握住。
温热的掌心传来了连绵不绝的温度，李吉祥顺着那只手抬起了头。
“姐，我还是那句话，一人一种活法！”
李吉祥接受的思想历来如此，她总觉得被人喜欢才能活的更好，甚至这个‘人’也不能是和她一样的女子。
得是个男人，是个勇武有力，目光着眼于以后的男人。
她的意义，就是使尽浑身解数，让对方那看向远方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这样，她似乎就超越了许许多多的女子，有了存在的价值。
而李如意的支持，不能说毫无意义，只是总让她感觉差了一层。
这一层，不是李吉祥不愿意认同对方的能力。
而是她从幼时就已经被人砍断的触角。
爹娘的态度，周围人的眼光，被人吹捧的李柱子，和勤快努力又聪明却始终不被人看见的三姐妹……
女子无用的观念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感受不到女子之爱，自然不会为之欣喜。
她无法用自己利他的品质，证明自己的魅力，也没办法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因为她知道，李如意并不是为了‘她’才如此。
而是为了自己的姐妹，可以是她李吉祥，可以是小满，也可以是任何一个和李如意有血缘关系的人。
那她又算什么呢？
“如意……我这样的人，又算什么呢？怎么敢？怎么配有自己的活法……”
李吉祥的自卑，如附骨之疽，随着流言蜚语，指指点点，越来越深刻。
李如意没有因为大姐的顽固而烦躁。
恰恰相反，她能感受到李吉祥此刻的无能为力。
李如意是对方最后的稻草。
是她向周围求助的唯一可能。
“大姐，你很重要的，首先，你对你自己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其次，咱们姐妹一路走来，多难多苦你也知道，何必在乎外人如何说呢？”
“你我虽为女子，但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也是两只手一双脚，也要吃喝拉撒活着，跟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无甚区别。”
李如意握紧她的手，想要给她一些力量。
李吉祥钻了牛角尖，但这却是她必然要面对的！
李吉祥沉默着没有说话，这些话无法解开她心中的困惑，自然也无法带她逃离苦海。
李如意深深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她的手，唤回她的注意力。
“姐，这世上啊，有，且只有一个人，无论你什么样儿，是勤快是懒惰，是美丽是丑陋，或是任性还是温柔，都会待你不离不弃，始终如一，你怎么能为了旁人，辜负她呢！”
李吉祥勾了勾唇，苦笑一声。
“莫安慰我了，哪有这样的人啊！”
李如意认真的看着李吉祥，逼着李吉祥躲闪的视线慢慢收回。
“有的！”
房间中一片安静，李如意的话却像是有了一种新的魔力，让李吉祥无端端的便信了。
她动了动嘴唇，轻轻的问道。
“谁呀？”
“你自己呀！”
“这世上只有你自己是唯一不会舍弃自己的人了，你怎么能忍心辜负她呢！？”
或许是李如意这话太认真了，或许是李吉祥真的太需要这样的肯定。
忽然之间，一滴眼泪落了下来，落在了姐妹二人纠缠的手背上。
李如意低头看看，再抬起头时，李吉祥的眼泪已经收不住了。
或许她也没想过要收起来，这么漫长的煎熬，似乎在这一刻才有了宣泄的机会。
李如意坐在一边，静静的陪着她，一直等到她哭的累了睡着为止。
等到第二天，李吉祥就在书房醒来。
李如意她们已经练完功了，她从屋里出来，小满看见她还很高兴。
“大姐你醒啦？！今天的饭是二姐做的！”
外面的阳光从敞开的门照进来，照的桌椅板凳仿佛都笼罩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芒。
李吉祥头发有些散乱，她听着外面好像已经有人来了，正在旁边的院子里干活，似乎有人来找李如意，她在院中跟人说这话……
一切都好像跟往常一样。
但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家人凑在一起吃了饭，刚吃完，阿菜就来了。
这个孩子给她带来了很多希望，她整个都在笑着，笑的温柔极了，连她脸上的伤疤都柔和了很多。
这个孩子很体谅她，除了头几个月阿菜很嗜睡之外，基本没有闹腾过，听说连胎动都是温温柔柔的。
阿菜始终觉得这个孩子会是个女儿，她已经开始给孩子物色好听又寓意好的名字了。
她一进门，就跟李如意说起这件事，还想让李如意帮着想一想。
只是，李如意虽然从不认命，却也觉得自己的命没那么好，也不太愿意帮着这个孩子取名。
阿菜还想要问问韩时安。
不过李如意想着韩时安的运气，还是劝阿菜打消这个主意。
这世道长辈给晚辈赐名的意义还是很重的，李如意自己怎么着都成，却实在是不愿在这样重大的时刻，触别人霉头。
阿菜有些遗憾。
她认识的人中，李如意和韩时安已经是学识最高的了！
李如意想了想，可以帮她问问里正。
里正虽然学识一般，但他家的孩子日子过得都是周围顶好的。
阿菜觉得也可以，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李吉祥听着两人说话，看着阿菜的模样，又看看李如意的样子。
她觉得很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她觉得阿菜也好，如意也好，跟村子里的很多女子都不一样。
可要说哪里不一样，李吉祥又说不出。
她只是默默的看着，看着津津有味。
好像在一夕之间，她忽然多了一种观察的能力。
李如意今天还是很忙，经过昨晚和李吉祥的聊天，她已经意识到了大姐继续在三家村里待下去，肯定不是好事儿。
村子太小了，流言蜚语也太多了！
她想要把大姐带走。
而且要尽快。
李如意不愿意找个人和阿菜分庭抗礼，所以她还是决定要找个机会跟阿菜聊聊。
等吃完了饭，李吉祥按照惯例去干活，李如意则是找了个借口把阿菜留了下来。
还是昨晚的书房，还是同样的位置，只是李如意和阿菜的心境都和李吉祥不同。
阳光透过木窗照进来，窗户下边躺了一排的肥猫，有的甩着尾巴尖，有的在舔毛。
灰尘被照的明亮，散落在房间中，满是尘烟的味道。
“阿菜姐，我想问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阿菜这段时间一直陪在李吉祥身边，大姐的所有不安她全都知道。
而且，阿菜无法劝说什么。
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个李十五，她不能说李吉祥成婚以后一定会幸福或是不幸。
但她知道，这世上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李如意这样的妹妹，都有一个愿意支持她的家人。
李吉祥已经比身边很多姑娘幸福太多了。
她应该做的是把握住自己能把握的，而不是看着别人所拥有的。
“你是想要问我，以后孩子生下来，我是一直照顾孩子，还是会继续过来管事嘛？”
李如意也没有客气，既然话说开了，她也索性直白的点头。
“确实想要问问的！”
阿菜摸了摸肚子，嘴角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我娘还有奶奶都说了，等以后，孩子生了，她们愿意帮我们带着，我们都觉得这个孩子应该是个姑娘！”
一说起这些，阿菜的笑容又情不自禁的扩大两分。
“我文不成武不就，也不知道能教孩子些什么，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当让她知道，人当自强！”
“这世上压在她头上的大山太多了，我搬不走，便想要给她一副宁直不弯的脊梁，我想我是不能放弃这份工的！”
说完她笑着抬头看着李如意。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等我快生产的时候，给你捎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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