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的薛定谔

文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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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章 平常路反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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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星期六,她们没走小路。也是天气不太好,下过几天雨,小路也不是很好走,但也不是不能走,反正她们故意没走。她们从大路绕到子航的后门。小方肯定是在大门口等,她们总算没看见他,直接去了跳舞的地方。没有小方在场,那天挺快活的,虽然也没发生什么事儿,但如烟总觉得有某种可能。舞厅里男孩子挺多的。

他们军训还没有结束,一律都穿着军装,女生也一样。她们这一伙没穿军装,身上的衣服虽然很廉价,但颜色还是有的。那天晚上子航的女生很吃亏,她们人又少又没法打扮,如烟一伙花花绿绿的,一下子就把子航的男生吸引住了,他们使劲儿朝我们看。

舞会结束的时候外面下雨了,雨下得很大。这下完了,她们回不去了。她们学校十一点关门,宿舍楼也关门,十一点半关。学校门还有办法进去,开水房那儿有一个偏门。宿舍楼如果进去就得惊动朱大姐。况且下雨天还得走大路,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她们无暇思考,钻进雨地各奔前程去了。如烟突然想起小方来了,就拉着小覃去找小方,向他借伞。教室、宿舍里都没找到他。当时她并不紧张,甚至觉得愉快,也很兴奋。她灵机一动,说:“我们去找别的老乡吧。”——正好是一个机会是吧?

她们窜到他们的一栋宿舍楼里,挨个地敲门问:“有没有帕尧来的老乡?”一路问过去:“有没有帕尧的?”后来听说楼道最里面的那间宿舍里好象有一个是帕尧的,有一个叫伍嘉铭的,是从帕尧臣里山来的。她们就跑过去问:“这儿是不是有一个伍嘉铭,是帕尧的?”他们说是是。如烟壮起胆子说:“也没什么事儿,我们是前面吉丰学院的,来你们学校跳舞下雨回不去了,想找老乡借把伞。”当时雨下得很大,哗哗哗的,都听得见。显然他们不是在扯谎。他们说:“伍嘉铭人不在,你们先坐会儿,他也该回来了。”她们就坐下来等。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过来了,他们说:“伍嘉铭,老伍。”——喊他。说:“有老乡找你呢。”楼道里很黑,灯泡大概都让他们摘了。他从那边过来,脸看不太清楚,只觉得人很壮实,剃个平头,肩膀很宽。就这么看了一眼,如烟不禁怦然心动。接着他人就进来了。她们说明来意,说是要借一把伞。伍嘉铭就赶紧开始找,他们宿舍的人也帮着一块儿找,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把破伞。时间也不早了,如烟她们拿着这把破伞赶紧走。伍嘉铭把她们送到楼下。

如烟想他会把她们一直送回学校的。这是惯例.男孩送女孩,况且今天还下雨。没想到在他们宿舍楼门口,她们正准备出去遇见小方从外面进来,迎面碰上了。他一下子抓住如烟,问:“你怎么来啦?”如烟只好说:“来找你呀,没找到。外面下雨了,我们没有伞……”什么的。小方又啰嗦,说他今天在大门口怎么没有等到如烟?如烟说她们得走了,学校要关门了。他说:“你等着。”没等他们有反应,他噔噔噔噔就跑上楼去了,拿着一把伞就下来了。下来以后拉着我如烟就走,也不理小覃,也不理伍嘉铭。伍嘉铭有点尴尬,小方这么一搞,他完全插不进来了。如烟和小覃匆匆忙忙地和伍嘉铭打了个招呼,就被小方拉到雨地里去了。

为赶时间他们是从小路回去的,脚下很泥泞,雨下得也大。他们虽然有两把伞,伍嘉铭的那把伞基本上没有用,一出他们学校大门,风一刮就翻过去了,后来伞骨也弄断了好几根。实际上他们只有一把伞,三个人,如烟、小方、小覃,还有她的那辆自行车,情景十分窘迫。小方也是的,做的挺不好的,叫如烟和他一起打他自己的那把伞。他把破伞塞到小覃的手上去了。如烟说:“这怎么行啊?”不成。她和小覃就打那把好伞,推着自行车,勉勉强强地,身上全湿透了。小方把军装脱下来顶在头上,好不容易把她们送回了学校。还好,朱大姐还没关门,她们就上去了。

把湿衣服脱下来,用水泡上,如烟换了干净衣服钻进被窝里,很久很久没睡着觉。

她在想晚上发生的事儿,想伍嘉铭长的样子。小方拉着她们就走,会不会给他造成错觉?后来模模糊糊地就觉得身上发热,烧起来了。第二天上午也没去上课,饭是小覃帮她打上来吃的。她躺了整整一天。也许是平时没机会睡懒觉,到第二个白天她不仅恢复过来了,自觉精神比原来还好,头脑象被水洗过了一样。她下床、洗漱、吃饭,去水房把泡着的衣服也洗了。一边洗一边还是在想那天的事情。接下来的两天她的心情很好,书看得进去,她也挺用功,也没有什么杂念。只想着星期六再去理航跳舞。

当时在伍嘉铭他们寝室借伞的时候,伍嘉铭问她们来他们学校干吗的?她们说是来跳舞的。他就说:“那你们跳得不错咯?”如烟说:“我们来得次数倒不少,就是没人教我们跳。”然后就问伍嘉铭:“那你怎么样?”他说:“唉,我跳得不错,可以当你们的教练。”当时如烟就说:“那好啊,那下个星期六我们来,你教我们啊。”

伍嘉铭说:“‘那没问题。”

那天星期六,她们一帮人又去子航跳舞,还是走的大路。小覃、恩萍都去了。

那天伍嘉铭没来,他始终没有出现。白如烟感到很失望,这个人怎么讲话不算话呢?小方倒在,他这次是吸取教训了,在大门那儿没等到如烟就跑到舞厅里来看。一看她们都在,高兴得要命,又像以前那样围着她们转。如烟她们都挺烦他的。小方在那儿尽瞎起劲,跟如烟是老乡,小覃、恩萍她们也都置于他的保护下,子航的那些男生见她们这边挺热闹,但就是不肯过来。她们女孩子嘛,总不至于主动上去和他们说话——一他们不来邀请她们跳舞就已经很不像话了。气愤之下,她们就拿话刺小方。

他也真是一个孩子,甭管怎么刺他他都没感觉,还是照样在那儿跟大家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舞会没结束大家就回来了。当时很失落,还是想着伍嘉铭,如烟就想:怎么办?

她想起那把伞来了,还有一个机会可以去还伞。但他的那把伞根本没法还。如烟特地跑到吉丰镇上去修伞,修伞的说:“你这伞没法修。”如烟自己看看也是,就把伍嘉铭的伞给扔了。她自己有两把伞。一把是经常用的,已经半旧了。还有一把自动伞一直没用过。她把自动伞从箱子里翻出来,一个人就跑到他们子航去了,去找伍嘉铭。

她告诉伍嘉铭他的那把伞不能用了,“我正好多出一把伞,就给你用。”这个人不夹生,挺自然的,也就把伞收下了。如烟就问他:“星期六我们又去跳舞啦,怎么没见你?”他说他们学校的人跳得不好,他去每次也都是看,连舞伴都找不到,没意思,所以他后来就不去了。如烟说:“那上个星期六我们是说好的呀?”他说:“没想到你们会去,我以为只是说说而已。”伍嘉铭表示她们要是真的想跳舞,这个星期六他一定去,肯定教她们。

又约好了,回来,心里很兴奋。她们宿舍这帮人已经有些疲了,都不怎么想去了。如烟就说她有一个老乡,跳得绝对好,可以教她们,已经说好了。其实至今她也没见过伍嘉铭跳舞,但他不像一个喜欢吹牛的人,既然他说会跳,如烟想一定没问题。

后来就盼啊盼啊,盼星期六。到了星期六她们一帮人吃了饭,就过子航去了。

这次也不必走大路了。反正你走大路走小路、走前门走后门你都得碰见小方。

他反正是甩不掉了。既然伍嘉铭这头说好了,甩不甩他也无所谓了。

天气已经放晴,路面也干了,她们的心情很好,在山路上走的时候一阵风一阵风地吹过来,非常令人陶醉。她们从学校里出来,天还没有完全黑,如烟突然注意到风景,觉得其实这地方确实不错,虽然是在穷山沟里,但山上还是有树的,田也是梯田。过了山涧左边的山坡上长满灌木,有几对谈恋爱的或两个两个一的女生在那边玩。吉丰村的农民在比较远的地方拿着农具干活。整个感觉真有点诗情画意的。

如烟料定小方会在门口等,果然如此。他问如烟:“今天没走南门吗?”如烟说:“天好路干了,可以走这边了。”他钻到如烟的旁边来,帮着她推车,絮絮叨叨的向舞厅走去。

她们来早了,舞会还没有开始。伍嘉铭不在。如烟就在那儿想:会不会来?有点着急。舞会刚开始,第一支舞曲刚响起来伍嘉铭过来了。他一走过来如烟就感到特别骄傲,虽然他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但毕竟是她老乡。她们宿舍那伙人都在看,看她的的老乡长的什么样,怎么行事。她们只见过小方,他不过是个孩子。伍嘉铭肯定不一样。他长得很壮实,一看就是一个男子汉。他走过来,和她们宿舍的人都打了招呼,很有礼貌和风度的样子。

他一开始就邀请如烟上场。白如烟还是能走两步的,但与伍嘉铭一比就差远了,他跳得绝对好。如烟感到别人都停下来了,在朝我们看。她知道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许伍嘉铭,因为他跳得实在好。但如烟和他在一起也不应该差。如烟跳得非常认真,转呀转呀,感到人们向四面散开,在给他们腾地方。

和以前一样,真正跳的人并不多,看的人多。但今天不是她在看别人,是他们在看她和伍嘉铭跳舞。他穿着军装,绿颜色,如烟穿一身红。红和绿在一起很鲜艳,虽然有点俗气。但当时不觉得有任何俗气,只觉得这样的色彩很强烈。后来如烟出汗了,伍嘉铭又去邀请恩萍她们跳舞。他非常地细心和周到。像小覃,其实心里也挺想跳,但因为胆小连练习都不敢(在舞场边有时候两个女生抱在一起,在那儿练),伍嘉铭还是坚持要带她。

六七支舞曲下来,许伍嘉铭累得气喘吁吁,显然很疲劳,但那种沉稳和风度和当初进门的时候是一样的,丝毫也没有减弱。无意间他还帮她们调节了宿舍内部的关系。像如烟和恩萍,一直是面和心不和的,但那天晚上她们(包括恩萍)都对如烟特别好。主动和她说话,笑逐颜开的,如烟看得出来,那是真心的。整个儿气氛都特别好。

如烟心里面很骄傲,也很感激伍嘉铭。后来约好了,下个星期六她们还来跳,他伍嘉铭必须把她们每个人都教会为止,这个教练他是当定了。

还在她们去子航跳舞以前,宿舍就重新调整过了。如烟不再住605,但仍和刘恩萍住一起,她们俩也真的有缘。新宿舍里有小覃。还有一个叫九遐的,也跟如烟挺好。

实际上她一直对如烟都挺好。虽然事情发展到后来她们互相都不说话,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联系(如烟想她恨自己肯定恨得要命),如烟还是这么认为。她是那种女孩子,长得挺漂亮,个子一米六四六五,头发很长,脸上的表情很单纯,属于淑女型的那种。眼睛亮亮的,很庄重,人的性格也不错。家里好像一般化,在一个县城里或者是一个镇上,不过因为是独女,家里挺宠的。平时九遐与人相处都挺不错的,加上长得漂亮,待人和气,所以运气一直很好。

记得那些日子她们就盼星期六,去子航跳舞。平时心也很定,如烟觉得比跳舞以前精力要集中,睡眠也好,吃得也香,读书也读得进去,有一件事让人想着反而就没有什么杂念了。如烟想着去子航跳舞,没去以前就想着上次跳舞的情景,满脑子都是伍嘉铭的舞姿。他一会儿带恩萍跳,一会儿带小覃跳,在那儿转呀转。舞曲、音乐,还有她们从学校后门出来往他们学校走的时候的那种季节的感受。

九遐开始并没有和她们一块儿去跳舞,她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日语专业的,她们管他叫查小海。查小海和九遐谈恋爱是系里允许的,因为他们的成绩都很好,恋爱谈得也循规蹈距,从不乱来。不像金樱和凯斯科,打得一塌糊涂。也不像恩萍和志伟,起伏跌宕的,动作大得要命,一会儿好得像一个人,一会儿又火并。志伟又是烧书又是剃光头的,说要出家。还有一次他拿刀要杀恩萍。九遐和查小海的恋爱谈得就很平静,也很规律,他俩一块儿去教室看书,一块儿上自习,他们的约会从来是这种方式。互相之间很少吵架,很少有新闻,给人的感觉就是默契。高毅说过:

“你们要谈恋爱就得像九遐和小海这样。否则,你们甭给我谈。谈了以后不能保证学习成绩,成绩下降或出现其它什么问题责任在你们,我要拿你们是问。”又说:

“只有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双方之间相互促进,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有远大的理想,我们觉得这样的恋爱谈得才是有意义的。否则,就没有任何益处。”

九遐没去跳舞的原因是因为小海。但她们回来以后大谈舞会上的情形,讲到伍嘉铭,她们宿舍那些人都赞不绝口,众口一词:舞跳得怎么好呀,人怎么有风度,“不像我们学校的那些男生,像小孩一样,脾气还都那么坏。他才真叫潇洒,对我们很殷勤。”她们老在那儿说,让九遐也一起去子航,非得让她去,见识见识伍嘉铭这个人。开始没拉得动,后来拉动了,九遐跟她们去跳舞了。伍嘉铭很耐心地教她。以后九遐每次都跟她们一块儿去了。恩萍反倒不怎么去了,她和志伟的关系当时又很紧张了。

如烟觉得伍嘉铭对自己一直很好。每次送她们回学校的时候,很固定地都是如烟坐他的车,他骑如烟的车带她。他们宿舍的其他男孩带小覃她们。每次跳舞也都是首先邀请如烟跳,跳完之后他再轮着邀请一圈,带她们宿舍的人跳。完了再邀请如烟跳,但不再邀请别人跳了。九遐去了以后他对她也很好。比如说一个晚上他和如烟跳四支曲子,那么他必然也会和九遐跳四支曲子。但也绝对不会他和如烟跳四支曲子和九遐跳五支,比如烟多一支曲子。或者和如烟跳五支曲子和九遐跳四支曲子,这两种情况都没有。数量肯定是一样的。后来就形成了规律:上来邀请如烟跳,然后轮着来一遍,然后,再邀请如烟跳,再邀请九遐,再邀请如烟,再邀请九遐……当然每次都是从如烟开始的。

伍嘉铭显然挺喜欢九遐,对她显然也是另眼相待的。这时小方也插在里面,他也要学跳舞。伍嘉铭对他很和蔼,像大哥哥对待小弟弟一样,他也带他跳。但小方总是缠着他不放,一支曲子不行还要再跳一支。小方根本没有跳舞的细胞,像走正步一样,特别地笨。伍嘉铭很有耐心,总是不厌其烦的。可他的几个哥儿们看不下去了。小方显然是故意的,不让伍嘉铭和如烟她们跳。他们就会过来搭救伍嘉铭,把小方拉过去,说:“小方来,我们一块儿跳吧!”小方就此被他们接管了,伍嘉铭腾出手来再和她们跳。

后来小海知道九遐去子航跳舞,有点不高兴,有一次九遐没有跟着她们去。进去的时候伍嘉铭问如烟:“九遐怎么没来?”如烟说:“九遐今天有事,她不来了。”

跳着跳着伍嘉铭又问:“九遐怎么没来呀?”如烟说:“她有事儿。”他问:“什么事儿?”如烟说:“她有约会。”“什么约会啊!”如烟说:‘她有男朋友。“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说了以后如烟很为自己高兴。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伍嘉铭这件事,现在很自然地说出来了。伍嘉铭听了以后也没什么反应,还是继续和如烟跳。这是那天的第二支舞曲,如烟记得很清楚。

休息的时候伍嘉铭对她们说:“我有点事儿,出去一下,你们在这儿等我。”

十五分钟以后伍嘉铭就回来了。那天就是这么回事儿。

以前跳舞的时候如烟和伍嘉铭闲聊,曾问过他喜欢看什么书?他说他看过钱锺书先生的《围城》,如烟说我也看过,然后他们就谈《围城》。有一天在宿舍里九遐突然问如烟:“你说我像不像孙柔嘉啊?”如烟觉得很奇怪,因为九遐肯定没看过《围城》,她不是喜欢看这种书的人。九遐像孙柔嘉的感觉还是如烟对伍嘉铭说的。她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显然是听伍嘉铭说的。又过了两天如烟见九遐的枕头边放了一本《围城》,她忍不住揭开封面一看,扉页上写着一个“伍”字。如烟突然明白过来:那天他离开的十五分钟是找九遐来了。她感到心里特别地酸。

后来伍嘉铭也到她们宿舍来玩过几次,大家都围着他。从他对她们的态度中也看不出什么偏爱来。一次星期天,小方跑过来找如烟,拉她去市内。他们的自修教室要做什么窗帘,要用花布做,说他们男孩子审美观不行,要女生帮忙,非得拉着她去买窗帘布。如烟说:“什么窗帘布不都一样吗?”他说不,说他选不好,既然接受了这个任务就一定得让如烟陪着他去。被他磨得没办法,如烟就跟他去了。

买完窗帘布她就回来了,还在楼道里就听见一阵阵欢声笑语,哎呀,今天宿舍里怎么这么热闹?进去一看,哦,伍嘉铭坐在里面。小覃冲如烟说:“你们老乡等你半天啦,你今天哪儿去啦?”如烟说:“我和小方一块儿进城了。他们教室里要挂花布窗帘,小方让我陪他去选花布来着。”如烟这才发现九遐坐在她自己的铺上,伍嘉铭和她坐并排,其他人都坐在他们对面。如烟进去以后怎么反没有刚才热闹了?伍嘉铭丢开如烟先和别人讲话。这是第一次。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那年元旦她们都排了节目,到本部去演出。九遐排的是健美操。如烟大合唱结束后就回来了,其他人都留在本部看演出。正好也是停电,如烟点了一支蜡烛看书。这时有人敲门,门一开是伍嘉铭。如烟脱口而出:“九遐不在,她还没有回来。”这么说绝对不是有预谋的。如果当时她能想一想的话,就绝对不会这么说了。她这么说了后让伍嘉铭有点难堪,但他反应也快。他说:“哦,那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如烟说:“九遐的节目是压轴的,在最后,她得节目完了才能回来吧?”

伍嘉铭说:“那我能不能进来坐啊?”如烟说:“那当然啦!”这时候她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如烟把伍嘉铭让进宿舍。他坐在那儿,挺沉默寡言的。如烟装着找书,翻箱倒柜,但心里很难过。终于,楼梯上有了响动,大队人马回来了。九遐、恩萍、小覃她们几乎同时进门,见伍嘉铭在都非常高兴。她们刚从外面疯完了回来,余兴未平,又走了这么远的路。这时伍嘉铭拿出他送她们的新年礼物,八个小木偶,她们一人一个。

她们兴奋得要命。如烟跟她们一起笑,但心里觉得非常无聊。这是干吗呀?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呀?觉得没滋没味儿的。她几乎掩饰不住,都快露出来了。收拾了几本书,她说自己得去教室看书。她们拉着不放她走,她只好又待下来。过了一会儿,趁他们不备她溜出去了,自己跑到教室里,看书。其实哪儿能看下去呢?一个字都不能。因为过节,教室里也没有别人,又停电,她自己带了蜡烛。她觉得特别地孤独。

他们在宿舍楼上闹腾,声音一直传过这边来。

后来小覃下楼来找她,大概也看出一点什么来了,她说:“你怎么啦?他们说让你别看书,让你上去玩儿。”如烟说:“不行。”如烟说:“我得看书。”小覃看如烟有点异样,她不敢再说什么了。当时如烟就在那儿想:怎么办?怎么办?她写了一张字条,“伍嘉铭:你下来一下,我有话要说。如烟。”交给小覃,让她拿上去给伍嘉铭。如烟豁出去了,心想:不管怎么样今天得问个明白。

小覃不敢,说她见了伍嘉铭怕,不敢把条子交给他。如烟就求她,如烟说:“无论如何你得帮我一次忙。”小覃看我那副样子觉得事情挺严重的,就答应了。

如烟就在教室里等。等啊等啊,等了好半天都不见伍嘉铭来。后来有人过来了,她一看,只有小覃一个人。如烟问说:“伍嘉铭呢?”小覃说没把条子交给伍嘉铭,说她实在不敢。当时如烟气得要命,觉得她真是窝囊。这事儿还得自己解决。她对小覃说:“那你上去吧,我没事儿,我就在这儿看书。快考试了,我功课落得太多。”小覃不肯,但如烟推走了她。小覃就上去了,大概告诉他们说如烟没事儿了。

白如烟就想:下面怎么办?她合上书夹着就出了教室。她想:今天一定得闹点事儿,一定得闹点事儿。在学校里自己一直是个好孩子,什么事儿都没闹过。当时她下定了决心,今天得闹点事儿。会有什么后果呢?也在想。肯定是会有后果的,无非是两个。一个是自己得到了伍嘉铭,他被证实是倾向自己的。如果这样那真是不敢想,能说这个结果不好吗?要不他喜欢的是九遐,而自己喜欢他这件事弄得人人皆知,那么,她觉得也行,能受得了。反正今天得让他在自己和九遐之间做出选择。

如烟又想:怎么个闹法?总不能把学校的房子点起来吧?她在学校的院子里转悠,后来就转到了小卖部那儿。小卖部还开着,她想买酒,此时我身上还剩三十多铢。

店主说:“什么酒!”如烟说:“买白酒。”把钱都掏给了他。白酒就在桌子上,就那么一瓶,店主让我自己进来拿。如烟把酒抓在手里,如获至宝,心想:它是我今天干事儿的保证,我的依靠,它是我所需要的能量。

如烟把酒瓶带出来了。然后就往她们宿舍楼的方向走,走到楼下她把酒瓶盖打开。

这是一瓶很普通的白酒,甚至可以说是劣质白酒,没啥包装,上面的商标都积了灰。学校女生多,谁会买白酒喝啊。因为包装简单,所以很容易就打开了,用牙一咬,“噗”地一声,轻微的响动。

自从打定主意要干一件事儿到具体选择喝酒,然后去买酒、打开酒瓶盖白如烟都没有犹豫,没有一个声音对她说:“还是别干吧。”她只是在想干了以后会怎么样?但她干与不干不是根据它来决定的。一边她在干一件事情,一边,脑子里已经想象出了干完这件事情以后的结果。她衔着瓶子一仰头就把酒喝下去了。本来她想把酒瓶叭地一下砸碎,结果也没有砸碎,它滚到一边去了。喝酒以前她把一切都想好了,然后,她才喝的这瓶酒。

如烟当时想无论我醉到什么地步,我说话得有一个限度。如烟能说到一个什么样的限度自己也想好了。她想她得对九遐说:“你要对他好一点,你要对他好一点。”就是这么一句话。其它的话就不必说了。喝一瓶酒也就是为了说这样一句话。

后来她就站不住了,人要往后面坐下去。印象中身后有几个小水坑,她生怕坐下去把裤子弄脏了,但没办法,有一股力量拉着她必须往那儿去。但得尽量避开一点,她这么想过。另一方面,得让他们知道啊?不能说她就躺在这儿睡过去啊?她就喊他们,让他们赶紧下来,她说她不行了。如烟喊了一声,后来她们说其实她们已经听见了,听见她在下面喊,说她的声音都变了。她们人就出来找她了。

但如烟在下面根本不知道,她喊了一声,觉得自己没把声音发出去,声音太小,他们肯定没听见。等了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其实那段时间特别短,如烟喝酒以后时间就不对了。然后她就又喊了一声,自己觉得整个儿没喊出来,声音被问住了。

实际上那会儿她们已经下来找,在楼前找了一会儿没找到。她们的宿舍楼前面砌了一些花坛,很不规则,她倒下去的地方正好在两个花坛之间。她们找了半天没找到她,就发了疯一样地跑到男生那边喊人,这下事情就闹大了。志伟他们都被叫起来,拿着棍子到校外去找。等他们一圈找回来,在楼前面再仔细找的时候才找到她。

白如烟躺在那儿,醉得一塌糊涂。

虽说如此,她一直有某种程度的清醒意识。她知道他们在找她,大呼小叫的,但就是不过来。她和他们之间就像隔着一层东西,就像阴间和人间一样,他们就是不知道她在这儿,就是过不来。而她明明在那儿,一点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有一阵她的心里的确很着急。他们找到我的时候她还能说话。她记得她告诫自己:我要保持清醒的意识,我得把那句话说出来,否则这瓶酒就白喝了。他们过来拉她,她想她是说过那句话了。她说:“你要对他好一点。”说完以后如烟觉得这件事儿已经做完了,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可以让自己一点知觉都没有了。然后她就没有知觉了,就睡过去了。

其实她的话是白说了。酒也白喝了,什么都白干了。在我喝酒以前,小覃第二次上去的时候伍嘉铭已经走掉了,回子航了。但她不知道。当时如烟说:“你要对他好一点。”她没说:“你要对伍嘉铭好一点。”前提是他俩都在场,同时出现在她的面前。虽然她没有看见伍嘉铭,但她还是这么说了。说什么话是事先想好的,当时她已经改不过来了。这样也好,掩饰了不少东西,不太知道原委的人也不会往那上面想。

后来她听说九遐和小覃守了她一夜。见她醉成那样,她们都哭了,九遐哭得很厉害。直到现在如烟都认为九遐对她很不错,她没有害过自己。虽然她不得不恨她,不过这也没办法。

听她们说如烟后来又吐了,吐得一塌糊涂。她们帮她换了衣服、擦了脸,把她的脏衣服泡在水房里。第二天早上她才醒。醒了以后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儿,没想到她竟然没有断片儿,啥都记得,而且一点都不后悔。中午如烟和九遐谈心,她说她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她有小海,她是绝对不会离开他的。她和伍嘉铭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她绝对没有想过要和他怎么样。她向如烟保证这一点。如烟就说问题不在她,她说问题在伍嘉铭。“事情既然出了,我求你了,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伍嘉铭。我为他喝酒这件事千万不要传到子航去。”九遐也点头答应了。不仅她,小覃如烟也对她说了。当时她们宿舍还挺团结的,尤其是出了这样救死扶伤的事儿。她们宿舍人(包括恩萍)都表示:这件事儿就到此为止,绝对不传到子航去。

学校方面那可不得了了。本来认为如烟是个老实的孩子。朱大姐关注的重点是金樱、恩萍这样的人,对如烟是从来不过问的。金樱离开后如烟就更不可能有什么事儿了。

居然她也闹事儿了,而且还闹得那么大。系里就找如烟谈话,问她为什么喝酒?那咋可能对他们说吗?如烟保证下次再不这样了。尽管这样他们从此不把她当好孩子看了。

如烟生了两天病,病好后跑到水房去洗衣服。小方来了,看她在洗衣服,他说要帮如烟洗。如烟说:“你得了吧,帮我洗什么衣服。”她洗她的,也不理他。他就在一边絮絮叨叨讲他的那些事儿,又问:“伍嘉铭来没来过?”如烟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一点都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过了一会儿小方就走了。

当时如烟真不知道,如果自己告诉了小方,他会作何感想?她为别的男人喝酒,她醉,醉得像一条狗一样,他会作何感想?他还想帮她洗那些衣服,都被她吐脏了。如烟特别想让伍嘉铭知道自己为他喝酒的事。一方面她和她们宿舍的人打招呼:不要对伍嘉铭说。实际上她这么说的目的就是想让她们去告诉他。这件事儿毕竟还没有最后的结果。可还真的就没人去说,她心里的这个气啊,气自己,也气她们,觉得人真是愚蠢。她几乎走了下策,想对小方说。小方知道后他肯定会闹,他一闹腾事儿闹到子航去了伍嘉铭就有机会知道了。后来觉得不妥,也不知道小方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也可能他什么反应都没有,这是最可能的。

实际上(如烟后来才知道),伍嘉铭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她喝醉的第二天他和九遐又见面了。见面时九遐对他讲了。可如烟并不知道伍嘉铭知道这件事,并不知道有人向他说起过了,所以她一心想让他知道,担心没有人会向他传达,而传达消息的人也没有来告诉如烟她已经传达了消息。隔着好几重,事情也就变得不明不暗的了。

很长时间伍嘉铭没到她们学校来了,这时如烟也彻底绝望了。小方还在追我,如烟就决定和他好了。真的一点都不爱他,但可以谈。有一次他送如烟回学校,在路上他把手搭在如烟的肩膀上,她没有拿下去。但如烟跟他说得很清楚:“我没有什么感觉,但我们可以试一试。”他高兴得要命。后来如烟就成了小方的女朋友。

那一阵如烟根本不想在学校里待,老是往小方他们那儿跑。和小方一块儿去看书,有时候还到他们班上听课,去他们的阅览室翻杂志。如烟和他坐在一块儿还可以,但怕和他走在一块儿,怕让别人看见。有一天她和小方一块儿到他们学校去,在路上看见卖桔子的,他问如烟想不想吃?如烟说:“不吃不吃。”他还是买了塞给她。他们又走,进了他们学校。突然就看见伍嘉铭走了过来。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再也没见过他。如烟非常激动,努力掩饰自己。狭路相逢,他们都站住了打了招呼。如烟一直在想,自己喝醉的事儿他知不知道?一看他那种样子,如烟想他肯定是知道的。手里正好拿着一只桔子,如烟就说:“你吃不吃桔子?”他说:“不吃……”没等他说完,如烟把桔子往他的手里一塞拉着小方就走。走出去很远,如烟想他肯定还在看着他俩呢。但她没有回过头去。

事情只能这样了,如烟反倒劝起九遐来。如烟对她说自己觉得伍嘉铭这个人很不错,谁有他做男朋友一定是很幸福的。他很沉着,有男子气概,也很殷勤,不像他们学校的那些男孩——这么说当然也包括了小海。如烟的意思是说伍嘉铭在追求她,也没有必要断然拒绝可以比较一番嘛。根本不必考虑自己,她已经和小方好上了,不再另作它想。九遐没有表态。

后来伍嘉铭又来她们宿舍了。他已经不用找借口,说来看老乡了,他直接来找九遐。经常能在宿舍里见到他,大家还是挺客气的。几个女孩子有时候也去子航跳舞,但不像以前那么上瘾了。大概从这时起伍嘉铭正式开始了对九遐的攻势。他经常来经常来,次数甚至都要比小海、志伟他们多了。

他们学校那帮男生是很团结的,而且喜欢玩命。虽然象小海和志伟的关系也一般化,但如果小海有事儿的话他们都不会袖手旁观。所以当时如烟有点为伍嘉铭担心。

有一天他又来她们宿舍,是在上面吃的午饭。突然小海就进来了,带着几个男生。

他们一来就对着九遐讲个没完,根本不理伍嘉铭,气氛显然不对。九遐也不怎么理会伍嘉铭了,有点说不过去,至少人家是客人,是冲你九遐来的呀。她就像避嫌一样,只和小海他们几个在那儿乱吹。有几次伍嘉铭还试图插进去,附合了两句,结果没人理他。如烟觉得伍嘉铭脸红了。后来他们就把九遐带下楼去了。

九遐不在,如烟得招呼伍嘉铭吃饭。饭是从下面打上来的,用了好几个饭盒。吃的时候她很着急。小覃她们还在那儿和伍嘉铭说话。如烟觉得要出事儿,当时她就是这么想的,她说她的直觉一向很准。所以就老催他们:“快点吃,快点吃。”还没完全吃完呢如烟就开始收碗,准备拿到水房去洗。在门口,她捧着一摞饭盒对伍嘉铭说:“你光吃也不帮帮我。”

他站起来说:“我帮你洗碗。”跟在如烟后面也到了水房。他真的要帮如烟洗碗。如烟说:“还真的要让你洗碗?”如烟告诉他现在待在她们宿舍不太好,要是想见九遐,等一会儿再去。她暗示说她们学校那帮男生很玩命的。她洗碗的时候就觉得伍嘉铭焦躁不安,在旁边走来走去的。如烟对他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把饭盒送回去就来。我先领你去我们教室待一会儿,你要是想回来再回来。”

如烟把饭盒送回宿舍以后就把伍嘉铭带到教室去了。中午大家都在睡午觉,教室里没有人。伍嘉铭显得很焦虑,好象有什么话要对如烟说一样。他在那儿憋了半天,对她说:“我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如烟说:“你没料到什么吗?”他说:“我没料到九遐有男朋友。”如烟说:“咦,这就怪了,我以前不是对你说过的吗?她的男朋友叫查小海,你忘啦?”他说:“我没忘,你是说过。但九遐说那是她的表哥,说她没有男朋友。”如烟当时就懵了。

她不知道这里面谁在说谎,但肯定有一个人。从情绪上说她宁愿相信伍嘉铭。

但九遐也不是一个说谎的人呀?她没有这个必要。而且说小海是她的表哥也很愚蠢。

看得出来伍嘉铭很激动,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小海,这样的遭遇让他始料不及。

他自己也说,早知道如此他是不会喜欢九遐的。他说他很后悔。如烟问:“你后悔什么吗?”他又在那儿憋,又在那儿憋,憋了半天还是说了。他说他当初喜欢的是如烟。

如烟一听心里酸得要命,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个。他说他喜欢的是自己,或者他宁愿喜欢的是自己,反正是那个意思。他告诉如烟,她喝酒那件事他是知道的,是九遐告诉他的。如烟心里就想:那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又说喜欢我。心里面酸得不得了。

伍嘉铭说:“事情已经错成这样了。”一开始他认为如烟和小方是一块儿的。如烟说:“这怎么会呢!”如烟觉得真是窝囊,特别的委屈特别的恨。他一直觉得小方是如烟的男朋友,而且他们是一块儿从帕尧来的,打小就认识。伍嘉铭说如果他不是这么想的话,他肯定是会追求如烟的。听他这么说如烟一方面很难过,一方面又很高兴,好像得到了某种补偿。但在表面上她还是不服软。她说:“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小方他挺好。”伍嘉铭就说:“是啊,我看得出来,你们两个现在挺好。”如烟心想,怎么我说什么,别人就顺着我说什么呢?我真正要说的别人就不知道呢?但她说话还是得反过来说。她说:“是啊,我和小方是挺好,我们挺相爱的。以前不懂事儿,为你喝酒什么的……”谈到这个地步还是有意义的,所有的事情都在明处了。

伍嘉铭表示他再也不到她们宿舍来了,再也不想见九遐了。说着他又高兴起来了,告诉如烟说他会武术,从小练拳,问她想不想看。后来他在教室前面打了一套拳,虽然如烟不懂,但也看得出来很漂亮。坐了一会儿,伍嘉铭又变得焦虑不安,他想上去把九遐拉过来问个明白。如烟说:“你干嘛吗?九遐现在肯定和小海他们在一块儿,别找事儿嘛。”他就问:“你看我能敌得过他们吗?”如烟说了他:“你这个人平时看起来挺冷静,干什么事情都是有道理的,没想到也会这样。”如烟说:“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嘛,何必逞一时之快?”如烟为他喝酒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心情,但这样的事儿不放在自己身上时她还是很清醒的。伍嘉铭说他绝对不想要以后的什么机会,如烟又劝了他一大通。

大概两点钟左右,如烟说:“这会儿上去可能没事儿了。”他们跑上去找九遐,她不在,宿舍里没人。伍嘉铭坐了一会儿就走掉了。

如烟觉得自己和恩萍从来没有真正好过。金樱走后矛盾有所缓和,她们又开始说话,有一阵关系还挺好的。但她怕她,一直怕她,恩萍特别厉害,如烟自己肯定是搞不过她的。不像金樱,都露在外面,恩萍的心机很深。如烟和她也是有缘,总是分不开。入学后一共换过三次宿舍,每次都和她在一起。最后那学期她们教室里的座位还排在一块儿了。

如烟和小方好了以后,和恩萍她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平时她一般待在小方他们学校,不怎么回来,和大家也疏远了,连那种比较礼貌和冷淡的关系如果不注意保持的话也将面临危险。实际上本来也没有什么情义,因为生活在一起所以就有了共同的利益,甚至冲突,这都是好的。但她不想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各干各的事儿的时候几乎就没有必要讲话了。这种惯性如果延续下去相互之间就会产生长时间的沉默,沉默因此导致敌意。这样的敌意比吵架或拌几句嘴也许更严重。反正到后来,她越是不想在宿舍和学校里待,她们的宿舍和学校就越是不能待了。每次回去,她们看她的目光都是异样的,对她不理不睬,她呢,也觉得没有理她们的必要。她们还是那么生活,也没有什么能引起她注意的事情。但她还必须每天回宿舍去住,有时候还见着面。她退了出来不再参加进去,那么她们留在那儿的人就变得很亲密了。

像恩萍和九遐,她俩的个性相去很远,出身也不一样,但那一阵她们挺好。如烟想可能是在小海求助于志伟之后,她们的关系变得亲密了。她在宿舍里明显地感到了压力。恩萍是任何一个机会都不肯放过的——为了排挤如烟,即便不说话那种优越感也是显而易见的,让人都不敢看她。在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上她也拿话刺。那时候流行一种测试性格的方法,就是说出你最喜欢的几种动物,通过你喜欢的动物就能看出你的性格和为人。如烟当时说自己喜欢孔雀。恩萍在一边就说了:“孔雀有什么好的?孔雀爱虚荣,为吸引异性而炫耀自己的羽毛。”如烟非常难过,又觉得在宿舍里无法待下去了。一个是恩萍,可谓宿敌。一个是九遐。九遐待她不错,但现在这些事儿闹的,她俩也好不到哪里去。如烟觉得自己又该生病了。

她很想出去住一段,租房子。她们学校有规定,第二学年以后可以在校外租房子,但必须得到学校允许。她们学校的男生基本上都是在外面租房子住的。按规定,他们不能住在校内,因为校内女生太多。那些特别捣蛋的才被安排在校内住,学校怕他们在外面闯祸。像志伟他们就住过一阵子学校。后来觉得成熟了一些,才放他们去外面住的。有些女生也在外面租了吉丰村农民的房子。她们大多是得到学校批准的,也有的就这么自己出去了。如烟拉小覃一块儿去外面租房子,她胆子小,不肯。如烟想起金樱临别时对她说起的景朝晖、赵又婷,就去中文系找她们。景朝晖、赵又婷现在是情侣关系,看在金樱的面子上,他们很客气。赵又婷问如烟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如烟说:“也没出什么事儿,就是在宿舍里感到特别压抑,想出去住。”朝晖说:“在外面租房子又贵又不安全,还不如去子航的女生宿舍里住一阵子呢。”如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去找小方。如烟对他说:“我想到你们女生宿舍去住几天。”他又问如烟出了什么事儿什么的。如烟也知道,他也不认识他们学校的女生,去女生宿舍里找个地方他也找不着,还得把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跟他讲一通,实在没这个必要。于是就说:“算了,不用你操心了。”最后,她去找了伍嘉铭。

那次教室谈话以后,他们的关系已经正常。如烟对他说:“我想出来住一段。”

“怎么回事儿?”他问道。免不了又解释了几句。如烟说:“宿舍里的那些个事儿吧,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再往下去人得生病。能不能在你们子航找一个女生宿舍,有一张铺我先住几天?”伍嘉铭说:“可以,那没问题。”当天晚上他就帮如烟找了一间女生宿舍,如烟住了一夜。第二天伍嘉铭来找她,说:“正好有一个机会,你不必急着回你们学校了。”他有一个老乡是子航学生食堂的师傅,在学校里有一间平房。他正好回家结婚,让伍嘉铭给他看房子。伍嘉铭说:“你可以在那边住一段。”

如烟特别高兴,还没去那间房子呢她已经把它想象得很好。

后来他们一伙人就过去了。如烟、伍嘉铭、小方,还有景朝晖、赵又婷都去了小平房。第一天他们特别开心,那儿吃的用的都有,是居家过日子的地方。当然也比较简陋。简陋也不管它,比他们学生宿舍的条件反正是要好。他们自己做饭吃,做了一桌子的菜。夜里闹到很迟,第一个晚上景朝晖、赵又婷也没回宿舍,陪她一块儿住的。第二天大家又在一块儿玩,景朝晖、赵又婷说无论如何他们得回学校去。

最后就剩如烟、伍嘉铭和小方了。伍嘉铭说:“这里不安全。”他让小方在外间守着如烟。如烟说:“这怎么行啊?绝对不行。守我一夜他明天还上课不?而且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嘛!”伍嘉铭说:“不行,这地方很不安全,无论如何得守。守一夜是一夜嘛。”没办法,小方在外间的沙发上待了一夜。

如烟就这么住下去,很愉快,每天晚上都自己做饭,大家在一起吃,就像过节一样,景朝晖和赵又婷经常过来。白天回到各自学校去上课,下午三点多钟如烟就过来了,开始忙活。觉得这样的日子真不错呀!他们把主人备在缸里的粮食、豆子什么的拿来煮了吃,觉得特别香。平房挺破的,就像两间棚子。即便如此还是感觉好。

而且就是这种简易的感觉——简易的生活、简易的一住房和简易的伙食使如烟感觉特别好。大家在一起,在烛光的映照下,每个人的面孔都那么地纯朴。

大约过了三四天,有一天晚上伍嘉铭把如烟叫出去。他这个人讲话从来都不是很直接,可以认为他挺照顾别人的,也说明他很成熟。他的谈话牵扯到九遐,说他那时候和九遐来往,她还借了他的钱,后来也没还啦什么的。如烟才意识到伍嘉铭身上没有钱了。他们每天晚上吃饭都是她和小方买菜,有时候伍嘉铭也会带点东西过来。如烟说:“那没事儿。”就把小方叫了出来,问他身上有没有钱。他说:“还有,还有四十块钱。”如烟让他把四十块钱拿出来,给了伍嘉铭。

这段生活对如烟来说的确是很有好处的。有一天她就豁然开朗起来了。本来伍嘉铭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非常完美,很理想化,可能是因为距离关系,接触的时间不多,方式也很有限。大家在一起吃饭玩呀,处的时间一长她就感到解脱了。这个人也很普通嘛!不是说他坏,而是很普通,一些愿望心眼儿都是普通人所具有、不见得比普通的一般的人高明到什么地方去。那种神秘感在她心里已经没有了。想起自己当初为他喝酒为他哭,觉得很遥远。他也讲到自己,说那时候以为像如烟这样高知家庭出身的女孩子是高不可攀的,没想到和她处长了觉得她这人也很平易嘛,待人接物和他们也没什么两样。当时如烟就觉得他的论调很庸俗,如烟说:“高知家庭出来的孩子当然是不会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的。”伍嘉铭觉得能够和如烟这样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的人做朋友是挺荣幸的——一喝多了的时候他就这么表达他的感情。如烟觉得他挺土。但对小方伍嘉铭是不怎么放在眼里的,这点也让如烟不是很高兴。

他经常支使小方,让他干这个干那个,缸里没米了让他去买米,他也不给钱。

但总的说来那些天日子过得挺不错。

后来谈到她们宿舍里的矛盾,伍嘉铭表示他很想从中调解一下,他觉得他有这样的能力,能够做到这一点。如烟就说:“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而且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冲突,女孩子之间的事情都是很微妙的。”伍嘉铭不再说什么。如烟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到她们宿舍里去,传什么话,因为她想他有可能这样做。她莫名其妙地跑到这里来,住在这儿,又说得不很清楚。没准他会跑去问九遐或恩萍:你们宿舍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啊?怎么如烟跑到我们学校里来啦?

最后一个晚上,如烟已经准备回宿舍住了。又是一个星期六,他们子航又有舞会,当时如烟不想跳舞,收拾收拾就准备回学校去了。在路边的树影里她看见她们宿舍一伙人,她们是来跳舞的。走过去的时候她和她们打招呼,就小覃一个理了她。再一看那不是伍嘉铭吗?他站在那儿正和九遐、恩萍她们说话。他冲如烟点了一下头。后来如烟就到了宿舍里。

十一点左右,她们跳舞的回来了。恩萍和九遐绷着脸,情绪挺敌对的。这个如烟也习惯了。后来下面朱大姐喊,让她赶紧下来一下。如烟下去一看是伍嘉铭,也不知他怎么买通的朱大姐,关门的时间已经过了。如烟问伍嘉铭:“怎么回事儿?”他说:“今天晚上你别住在上面。”如烟感到奇怪,就说:“我干吗不住在上面?学校已经知道我住在外面了,而且现在我已经搬回来了,干吗又不住了?”他说:“‘反正你听我的,没错。听我一句,听我这一次。”如烟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说:“现在时间不多了,你们要关门了,你跟我走,还是跟我回子航,在路上我告诉你。”

出了她们学校的后门,如烟说:“现在你可以说了,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伍嘉铭说:“你再在我们学校住一晚上,明天回去以后我求求你,为了我,为了你,为大家好,千万你得忍耐。”如烟说:“我干吗要忍耐?是怎么回事儿?”他就说:“九遐说的,她要抽你一耳光。”如烟一听就跳起来了,她说:“她凭什么抽我耳光!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伍嘉铭说:“我真不知道,如果你和九遐闹起来了,我会站在哪一边。”如烟觉得挺荒唐,在小平房住的时候伍嘉铭说他和九遐已经彻底断了,再也没有什么可能性了。后来看见他站在路上和她们宿舍的人说话是觉得有点奇怪,但想想也不奇怪,他不是和九遐一个人在一块儿,是和她们一伙人在一块儿。突然伍嘉铭又冒出一句让人吃惊的话,他说:“我和九遐正在热恋。”

如烟想:这才几天的事儿?五六天吧?我们是在一块儿的,一起吃,而且你跟我说完全没有可能了,怎么就突然热恋起来了?但她没再多问,又在子航的小平房里住了一夜。

临走伍嘉铭反复叮嘱她:“要忍耐,忍耐,千万不要先动手。如果打你的话也不要还手。”如烟告诉他:“这不可能。如果打我我怎么不还手?凭什么?凭什么?”

心里惴惴的,她就回来了。见了她们彼此都没说话,但也没发生什么事情。

后来学校调查如烟到校外住这件事儿。到校外住是要得到允许的,她没有得到允许就去住了。高老太太找到如烟,问她住在什么地方的?什么时候出去的?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共住了几天?如烟如实地对她说了。她特别想知道如烟为什么要到外面去住。

如烟说宿舍里的气氛比较压抑,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儿,她也说不上来。高毅不相信,居然宿舍里都待不下去了,肯定是有原因的。再说九遐的成绩下降得很厉害。她们宿舍的问题一定得解决。她又找了恩萍和九遐谈话。不找则已,一找她们正憋着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就爆发了。她们讲了如烟很多的不是。高毅又找到如烟核对情况。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很多事情都出来了。

恩萍、九遐认为她们宿舍的这些事儿都是如烟挑的,说她造谣,说她说九遐和小海早就开始同居了。如烟说的,恩萍晚上经常不回来住。还有什么豆子的事儿。弄了半天如烟才明白,她们是说她在子航住的那几天吃饭不给钱,而且把人家的豆子啦粮食啦随意糟蹋。还说她和小方才是真的同居的呢。

如烟心想,只有伍嘉铭才会去透漏这些消息给她们两个。而且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一个大男人也好意思说?如烟觉得自己还真看错了这个人。

后来系里让如烟和九遐当面对质,这里面到底谁在说谎?到底哪些是事实?给了纸,让她们分别去写,然后放在一起看。如烟一看,头都大了。很多事儿她根本没有说过,或者不是那么说的。也不知道伍嘉铭是怎么对九遐说的,反正特别可怕,她完全是一副造谣中伤者的模样。感觉她是挡在他们之间的唯一障碍,她一直在勾引伍嘉铭。当然如烟特别注意到伍嘉铭追求九遐的那一段,她不愿意,他怎么就把头往墙上撞。如烟真难以相信,这么稳重的一个人竟然也如此失态,为了爱情也会这样做。

当时如烟已经不行了,从老师办公室出来以后神情恍惚。他们派人看着她。他们认为这件事与伍嘉铭此人有关,又去子航调查他,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高老师其实恨如烟恨得要命,但这时已经不敢把话说得特别严重了,看她的样子可能要出事儿。

那么她就压迫九遐,并把愤怒全都发泄在九遐身上,就骂她、让她写检查、让她交待情况、威胁她。如烟经常看见九遐在宿舍里哭。当时九遐受到的压力是最大的,她为如烟担待了很多。如烟呢?他们不敢加以限制,派人跟着她,只要她不出事儿,那就谢天谢地了。把她平安地送回她父母的身边是他们当时的目标。他们禁止她再去子航。

如烟想想还是不行。一天中午她一个人又去了,到了伍嘉铭他们教室,见了伍嘉铭。

他要对如烟说什么,如烟说:“你别说,你听我说。在这个世界上”——这段话如烟已经想了很久,她说:“在这个世界上,我第一尊敬的人是我父亲,其次就是你。没想到你会对我这样。你真是连狗都不如!”说完她看着他。当着他们同学的面的确挺可怕的。伍嘉铭一声未吭,转身出了教室。如烟看他走路晃晃荡荡的样子,心想:这个人也垮了。她挺为他担心的。第二天不放心,她又去看了他一次,在他们教室窗外,他们在上课。如烟看他挺开心的,在那儿笑,坐得很端正,胸脯挺得高高的,一切都很正常。如烟就想:昨天那种样子是不是装出来的呀?她也说不清楚,就回来了。

她这边一回来,他们就把她去子航的事儿汇报到了系里。系里拿她也没办法。

他们也知道她和小方的关系。他们也不反对,甚至还利用这种关系。如烟的学校找他们学校交换意见,她和小方的关系得到了他们的允许。他们的目的是通过小方来照看我。那时候也允许我往子航跑了,就是得由小方护送。如烟觉得自己的待遇还是挺优越的,与众不同,突然大家都关心起她来了,担心她出事儿。她也绝对可能出事儿,她自己都知道这一点。在她们学校上课,愿上就上,不愿上就不上,经常待在子航。

后来他们又允许她在外面租房子,果然她就在吉丰村租了一间房子。她爱去就去,她不去也没有关系。朱大姐对她也是敬而远之。她意识到:只要你豁出去了,你不怕死,你什么都不怕了,突然一切都改变了。如烟当时的感觉恍恍惚惚的,在一种近似麻木的心情当中。这种心情造成了她周围的一种气氛,改变了以往的事物,也改变了别人对她的观点和看法。所有的人都在原谅她,哄着她,甚至在佩服她。因为她一切都与众不同,他们要用不同的尺度来要求她,给予她不同的待遇。因为她这个人是可能做出让他们害怕的事情来的,这点是特别分明的。所以她感觉到自己是病了,神经不对头,但同时她又觉得特别地清醒。好象这种病就是过分的清醒和明察秋毫,清醒到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不重要了,但正是这种不重要又使得自己变得特别重要。她处于精神迷狂的状态中,人显得很兴奋。那时候她天天去子航。她已经不去找伍嘉铭了,她去找小方。有时候他们还上着课呢,如烟在门口一招手,他们同学都看见她了。

后来小方对如烟说他们同学特别羡慕他,有个女朋友,天天都来,跟他一块儿看书,一块儿走路。

伍嘉铭和九遐的关系倒是完了。虽然伍嘉铭告诉如烟他们在热恋,虽然差一点他们就成功了。后来如烟的学校去调查这个人,很多事儿就暴露出来了。他和附近玻璃厂的一个女工好过,竟然也在他们老乡的小平房里住过。这些不仅如烟不知道,九遐也是一无所知。据说九遐也去骂了伍嘉铭,然后两个人就吹了。

其实如烟的精神状态还不错,但后来体力不行了。她觉得自己快完蛋了。她开始生病,学校趁机通知了她们家里,让她回去住一段。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不敢为如烟负责了。后来如烟就准备回去了,准备走金樱这条路,也没有别的指望了。小方来帮她捆行李,她准备走人。直到此时恩萍、九遐都没有和她说话。志伟跑来送她,他说他很佩服如烟——也不知道是从何说起。临行前如烟和他们一一道别,所有恩恩怨怨这些人她都见了,都到他们那儿去过了。甚至伍嘉铭她也去见了他。唯一没搭理她的人是九遐,她非常悲伤。包括恩萍最后也跟她说了话。临走那天如烟找了所有的人,对他们说:“我要走了。”天气特别地晴朗,上午,他们都在上课,她真的走了。

山坡上的草那么绿,太阳就在那边山坡的顶上,她跑了过去,拉着小方跪下来。身上暖融融的,痒酥酥的,她觉得这种痒一直蔓延到心里去了。后来如烟在清迈停了一天,见到了金樱。她告诉如烟她又有了新的男朋友,是分到五零三所来的硕士生,目前凯科斯还蒙在鼓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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